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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她活不成了,所以,口气中的慌张异常明显。刘颖用心地听他们说话。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此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她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也明白,今晚他们有可能对她下毒手了。她不知自己该当如何。她的命运把她置于此地,却再也不给她别的启示。她就静静地呆着。让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可以了此一生了。她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了一种平和。然而,在那之后,就起了一股难受的味道。她的鼻子发酸。在她的腹部,就有了一阵阵抽搐。她明白,那是她的天性中积的因素在起作用。她只活了二十年。在这期间,她做人的理想刚刚形成。她刚知道美好的生活是怎么回事。她还没有完全理解爱。对于恨,她只是在最近几天,才有了令人恐怖的认识。她的一生,几乎没有正式开始。结束它,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悲剧啊。
关键是,这样的地束,她无法接受。当她进入青春期的头几天,想着自己可能永生的,也想过自己的死。她想象中的自己,是在水晶石和天使的翅膀中死去的,脸上露着最纯净的笑容,所有的花朵都为她开放。而现在,如果就这样结束了,那就会让她死后的灵魂也要震惊,在天国睡觉时也要惊醒。
她躺着,一动也不动。听见了门响,就闭上眼睛,连自己的呼吸也收住了。
听着田家喜打开灯,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又出去了。屋里又是一片黑。田家喜跟老万海说着话,意思是要赶紧找伍大咂儿。他要老万海在这里看着,说他马上回来。听着西屋老万海在哼着什么阴阳调,很响地打着酒嗝。她觉得,屋子里静极了,自己的心跳成了最大的噪声。她眼开眼,又听了一会。一点一点,她用胳膊作轴,把身子翻过来。她以为自己无力走路,却下到了地上。站在那里,虚得直打抖。然而,她可以肯定,自己还能走。心里的那股激|情,使她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她想开门出去,忽然又停住。门会响的,老万海会听见。她看了看北炕。炕上的窗户,关得紧紧的。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她爬上了北炕。小心到了发抖的地步。不能弄出一点声音。她爬到窗户前,先喘了一会,为自己的气粗而担心。老万海还在哼着。她手摸着窗户。都是钉死的。她的心都要炸了。可是,她保持着镇静。最右边的那扇,有一块玻璃是打坏的,钉着塑料布。她要自己赶紧把塑料布撕开,因为,田家喜马上就要回来了。同时,她又要自己不出一声。塑料布的斯裂声,不可能不惊动老万海。她停了下来,听着动静。老万海还在哼。她的心里在热烈的祈祷:如果命运要她活,老万海就不动;如果叫她立刻就死,那,老万海,你这个走狗,你这个没骨头的家伙,你,还有你们,就都来吧。老万海又哼了起来。
她爬到了后院的篱笆墙墙下。是柞木条子扎成了墙。整整齐齐,结结实实,足有两人高。她无法翻过去。但是,她在地上找空隙。有东北角的一个排水口处,她挖了几下,就可以把头探出了。她的身子终于挤出去时,觉出了肋骨的声响。她太虚弱,可是,她爬起就跑。因为,这时她可以听见从前院传来了伍大咂儿的声音。还可以听见伍经理的咳嗽。她一下子摔倒了。头脑里发出嗡嗡的叫。她起来,天和地都分不清了。但她把眼睛瞪到最大,嘴唇咬出血了。她再不看什么方向,朝着最黑暗的地方,要用最快的步子跑。她知道他们马上就会追来。屯外的几条道都会让他们堵住。她已经无路可走。问题是,她不能不走。她的耳边生着风,眼前一片雾,脚下如同有无数条绳索,在绊着她,要她随时都可能扑通倒下。
再也没有什么时候,象现在这样清楚了:她在跟命运对抗,向它挑战,朝它的眉心吐痰。她没有了恐怖,只有愤怒。怒火把她的全身都点燃了。她的衣服居然没有燃烧,在她此刻的感觉里,已经是奇怪的。伍经理,田家喜,还有老万海,对她来说忽然不存在了。她是一个半人半神的动物,现在,是在跟一个邪恶进行抗衡。而所有这些的最关键,在于她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尤其是,有最坚决的心意。她觉得自己能飞了。只要她把双手平举,脑袋抬起,她就可能离开地面三米,以最优雅的姿态飞行。地面上的一道道小沟,在她看来是可笑的了。它们想阻碍她,可是,却眼睁睁看着她飞了过去。于是,它们从本质上失去了意义。而她,在那时起,就和到了异化,得到了升华。她就飞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她不知这是什么所在。落下时,她却发我是她所熟悉的。她看着,什么也看不到。摸索了一会,只有几件硬硬东西。她要叫出它们的名字。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天使,落在此地,不过是为了暂时的歇息。这个物质的世界,再也跟她没有关系。所以,她只要躺下,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就都融人了和谐。
这些天来,同友每晚都梦见了刘颖。他觉得奇怪,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么,为什么她又开始闯进他的梦里,那么真切,那么悲伤?
他现在过了正常的生活,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生活了。本来,他要继续努力,揭露乡里的五助理,最主要的是,把伍占江揭露出来,让他的罪行大白天下,对他和他的走狗绳之以法。为此,他给常红涛写过一封信,把自己所能弄到的材料,都寄给了她,请她帮忙。常红涛一直在给他写信,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因为,她的信太奇怪,从来都没有文字,只有一片树叶,或者,一张风景照片。
过了这些日子,他忽然觉得,对伍占江报仇的欲望,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的了。刚回家的头两个月,老姜头还天天看着他,怕他不顾一切地到伍家去杀人。现在,他也放心了。从凤的神情里,再没有可怕的复仇的阴影。从他的眼睛里,再看那么刺目的怒火了。刘颖的事,使他对什么什么都绝望了。他不说,可是,老姜头明白,三姐也明白。自凤友回来,三姐的病一天天见好,偶尔想到三姐、想到妹妹,跟凤友一起痛哭一顿,在清明时节上坟的时候,犯过一回病。近来,好像她也对人生有了醒悟,不再提自己的儿子,主持着家务,恢复了家庭主妇的样子了。
不知为什么,昨晚睡下时,凤友就想吃酱黄瓜。睡了一夜,他以为自己把此事忘了。早上一睁眼,发觉这个欲望就在那里等着他。家里人还都睡着,他却到下屋去了。从一口大缸里,把一只小罐子端出来。三姐在东屋听见了,问:“M以友啊,鼓捣啥哩?”凤友说:“烧心,想吃点酱黄瓜,没事,三姐你老叫啥哩。”三姐就不叫了。老姜头又说话了:“要是饿了,早吃点饭也好,吃完了,呆会跟我上山砍棵子去。”凤友没吱声。
天刚刚有了要亮的意思,院子里还黑乎乎的凤友去抱劈柴,准备生火了。进了柴火棚子,手抓住了一捆柞木拌子。他一下子把拌子抱起,回身就要出来。但是,他只迈出了一步,就停在黑地里。他觉得得有点不对劲。刚才,自己的手摸到的,不仅是拌子。他还触到了另一样东西。他不知那是什么。正因如此,他的心里才有了那种感觉。不是豆桔梗,也不是笤条篓子。他明白了。不是柴火棚坦克的任何东西。是一个人。
他的心跳了一下,才感到了紧张。他想跑出去叫人。可是,好半天过去了,只是呆在那里不动。那种奇怪的触觉,没有使他害怕。倒引起了他这样一个欲望:他还想悄悄地过去,再试着摸一下。这是危险的,也是愚蠢的。他把手朝黑暗中探过去时,心里就这样想。自己为何这样做,他也不清楚。也许,有一个无法说明的天然感应,在起着作用。刚才,虽然只碰了一下,他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人,不应该叫他害怕。随着那种感应,他把手伸出去了。只摸了一下,他就知道那是个女人。这个意识一出现,立刻,就有一个念头,象火花一样,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的心里,引起了一个小小的爆炸。不可能的。他几乎为这个想地叫了起来。因为,在触到这女人的时候,他凭着那种直觉,就意识到她是谁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要有手电,有火亮。他要回去找到光源,把这里的情形看个究竟。但是,她是昏睡着的。他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不正常的昏睡。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正因如此,他发着愣,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把她一下子抱起,他竟抖成那样。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能走得动。他几乎不敢出柴棚。因为,他不敢看她的面目。还未走出门口,便看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紧闭,秀丽的鼻子上挂着灰垢。做梦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刘颖。在他家的柴棚子里,处于这样的昏迷状态。而且,现在,竟是在他的怀抱中。凤友完全糊涂了。他想所她丢下,想大叫一声跑掉。他认为自己肯定是在幻觉的控制下。他要摆脱它。三姐从上房出来了,看见了凤友在柴棚门口,觉得奇怪,问:“凤友哎,咋不烧火哩?那手里搂着啥呀?”就见儿子的模样怪怪的,抱着一个长长的东西,朝这边走过来了。凤友三姐看清了她是个人,就叫出了声。
闻声而出的,是咳成一团的老姜头。乍就见到一个姑娘躺在凤友怀中,仔细看过,竟是那个……那个刘颖,不由张大了嘴巴。三姐叫:“哎呀,是刘颖,小刘!咋回事哩?她咋这样哩?”老姜头看看刘知,再看看凤友,又惊又惧,便要叫将起来。凤友却不理他们,抱着刘颖进到了西屋。三姐一看刘颖的脸面,就知她是虚劳过度,受了惊吓。赶紧烧着了火,煮沸了姜汤。同时,要凤友找来草药赶紧熬起来。那是她自己吃过的药,很是管用的。凤友忙活着,又把炕烧得热烘烘,然后,坐在刘颖旁边,看着她,等着她转醒。刘颖会以憔悴成这样,几乎认她不出了。多时不见,可是,在凤友的想象里,她还是那样鲜艳、清纯。她的脆脆的笑声,眼睛里的波光闪烁的样子,每天都令他心里一动一动的。他要自己把她忘掉。不知不觉中,他又会想起她的小脸蛋。在他的心里,她永远都是最动人的。现在,她的样子,把他吓住了。
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躲在姜家的柴火棚里?姜家的大黄狗,在这三九天里,总中溜进上房,在灶眼前面睡觉。要不然,它昨夜肯定会叫起来的。凤友也就不会给吓得半死了。他现在死盯着刘颖,觉出了此事的非同寻常。他知道刘颖的父母亲出了事。详情他不清楚。在那些日子,他也想过去找她,安慰她的伤心。可是,他发现别的意思。这样一想,他就没有跟她接近。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想不出为什么她要躲到姜家柴棚。她的模样,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磨难。凤友不能相信,她的父亲出事,会把她牵连进去。“新形势下专政”的手段,莫非真地用到了她的身上?那是怎么样的手段,如何用的,又是在什么,凤友无论如何也搞不懂了。他现在能断定的是:刘颖遇了难,并且,向他来求救。
他顾不上多想了。老姜头用一只眼瞪着他,也瞪着炕上的刘颖。他可不想惹什么麻烦。在他的印象里,这女子一出现,就会带来灾星。凤友不理他,招呼三姐快把姜汤端上来。他跪在刘颖身畔,用汤匙一口口喂她。刘颖没有意识。她的求生本能使她嘴唇微启,把汤渐渐地吸收了些。她的脸色还是死人一样。凤友三姐在一边看得发慌,问凤友:“快叫车,送这丫头上乡卫生院吧?”凤友还没说话,老姜头从外面进来了,叫:“不好哩,他们抓她哩。”手指着炕上的刘颖。原来,他见刘颖之后,便觉大事不好,忙出去朝着街口望风,怕出什么事。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田家喜正给几个治安员布置任务,让他们成几路,去抓刘颖。伍经理也在,还有伍大咂儿在一边咋咋呼呼。听他们的意思,刘颖是是劳教犯,乡坦克有过指示的,严加看管。现在,她跑了,可能是想到什么地方上访,给她爹翻案,也有可能,是把她爹贪污的罪证转移。弄不好,那可能是一笔天大的巨款。现在,乡里已经有了新指令,不管怎样,要把她抓回来。不能让她进行这种罪恶活动。治安员们分头出发。风琴吓得猫到一边,再也不敢露头。趁人没注意,她就跑回来了。
老姜头嗷嗷叫起来了:“趁早把她弄出去,别搁咱屋里,她是灾星哩,呆会总公司抓到这来,老子他妈地就成反革命哩。快快快,给俺弄出去哎!”凤友怒目看着他,压低声音说:“你喊啥?想通风报信啊?当叛徒,现在还轮不上你呢。”说得老姜头一只眼转两圈,想高声骂,终于把声压低了:“小混帐,你损你爹时?”三姐把他止住了:“你咋越老越糊涂哩?啥时候哩?吵吵啥呀?”一家人都把语声压抑着,说话时,语气和表情都变得神秘了。就是以那样的语气,三姐和凤友爹争论着。凤友不听他们的,皱着眉头,盯着刘颖,紧张地想着下一步。原来是这样。刘颖是为了她爹的事,想跑,想逃出他们的监探。难怪她最近足不出户,想不到,竟是给他们看着的。她肯定是受尽了折磨不然,怎会这样?为了她父亲的事,她也遭到这样的迫害。凤友的心头,怒火一会比一会烧得高了。她爹再坏,也不应该这样迫害她。他下决心保护她。没有为什么。他就是要为她做些事情。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对三姐道:“你去大屯一趟,买点消炎药,再买点草参,红糖。”三姐问他为什么不在本屯综合商店买,他不解释,只是要她去大屯,并且,不许跟任何人说给谁买的。他又嘱咐他爹:“呆会别砍棵子了,你去河里捞些鲜鱼回来。”他知道刘颖急需的就是营养。“啥?”老姜头气炸肺,但是,还是听儿子的话,去下屋找渔捞子去了。不敢大声,他就小声地在那里诅咒着。姜家的大难,他现在想都不敢多想,但他一直认为,这个小刘就是一切灾祸的起因。凤友自己就去淘小米,熬稀粥去了,同时还要在粥里打上十个红皮蛋。那是本地人给做月子的女人做的饭食。他相信,刘颖一定给饿了好久,才会这样虚弱。吃这样的饭食,就会补上她的元气。凤友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了一遍。在南炕上,他把炕席擦干净,把自己的两条褥子都铺上了。炕烧热后,和时间躺着会做病的,弄不好,虚火上升,反而对人有害。把刘颖抱上去,又给她盖好被子,他觉得自己双手上,充满了温情。
他去后院摘青菜,准备做饭,就到了房后。那里,挖了一个菜窖,有一间屋子那么大,两人多深。本地人的习惯是,在冬寒时节,把白菜、土豆、萝卜等,就贮藏在窖里。这样,在漫长的冬季里,经常能吃上新鲜的蔬菜。这个季节,菜窖自然是空的。
下午,刘颖开始发高烧了。她在被子里不停地动着,呻吟,说胡话。凤友坐在她身边,不知如何是好。三姐买回药了,都是消炎去火药,凤友喂她吃下。过不多会,又都吐出来了。老姜头被凤友支出去,在河里弄了一天的鱼,真还钩上来几条小鲫瓜子。他就在外间收拾着鱼,听着西屋凤友和他三姐在忙活,更加恼怒,诅咒着知赶紧跟扫帚星同去。三姐盯着刘颖,越来越怕了。她的粉红色的脸蛋,此时在三姐看来,跟窗户纸一样难看了。三姐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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