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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鹰黑鹰打一战,闪断了黄鹰的翅膀。”
1
这天,兰兰很早就醒了。她奇怪地梦到了老顺。爹远远地望她,眼里淌几行泪。这图像很清晰,很抓心,就醒了。天还很黑,洞里常有的潮湿味没了。她发现。人很容易被骗,啥地方,进去腌一顿,就不辨香臭了。刚来时,还觉得洞里的潮湿味很浓。几个时辰后,啥味也没了,这就好。但爹的脸,老在脑中忽闪,心就噎了。对爹,她有太复杂的情绪。自小儿她亲近爹,爹对她,比兄弟们疼爱。她后来答应换亲,除了不忍叫憨头打光棍外,还不忍看爹的愁脸。那些日子,爹老叹气,爹偷偷望自己的脸,可又不逼她,她就想:“算了,为了爹,把这辈子豁出去。”才点头的。
后来,在生活的教育下,她成熟了。她发现,爹并不像她小时候想象的那样高明。爹很愚,老做些很愚的事,老说些很愚的话。好些话就不入耳,心就不由自主地抵触了。没法。兰兰不想抵触,心却要抵触。比如,爹叫她和白福凑合。她想,凑合就凑合吧,可她想凑合,心却一点儿也不想凑合;再比如,爹不叫她信金刚亥母,兰兰想,不信就不信,又不中吃,又不中穿,可心却说:不信她,再信啥?一辈子没个信的,也活不出滋味来。而且,那信也上瘾:开始不信,然后半信半疑,后来信了,再后来,按爹的话说,就“信出一头疙瘩”了。对兰兰的变化,爹觉得意外,觉得不可思议,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有啥奇怪的?人总会成熟的,心总会长大的。有冬眠,就会有惊蛰;有种子,就会生芽儿。那心,不时时在变吗?心变了,人就变了。
可兰兰终究不能从心里抹去爹。爹的影儿,在心上刻二十几年了,想一下子抹去,也不现实。那影儿,一显出,心就凄酸,老觉爹养大了自己,白养了。没叫他好好享几天福,自己不配做女儿。可这世上,配做女儿的又有多少?自己也是精屁股撵狼,连块遮羞布也没有。连生存,都自顾不暇了,老叫逐在身后的生活车轮,撵出狼狈的惶恐来。只有在遇到金刚亥母后,才算为自己活了几天人。至少,心是宁静充实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荡,不再茫然四顾无有依止。可爹你流啥泪?
两行泪悄然流下,被兰兰悄然抹去,再咽下涌到喉间的哽咽。这情绪,近来少有。别人眼里,自己一定是六亲不认了。可那认六亲的前提是听话,一听话,兰兰就不是人了,就成了六亲们叫她充当的角色了。在那个既定的生活磨道里,兰兰已转了千百圈。那时,她多听话,可生活也没因她的听话显出它该显的艳丽来。现在,兰兰不求艳丽,只想宁静,宁静到啥也不想。经历了暴风骤雨,她只想找个宁静的港湾,静静地歇一歇。爹,你哭啥?
梦里的爹带来的情绪渐渐远了,兰兰又恢复了平静。据说,那六道里的众生,在无休无止的生命轮回里,都当过自己的父母。修行得道后,就能把众生父母都救度出来。为了生生世世的父母,就委屈一下现世的父母吧,连那佛教的多少宗师,也六亲不认呢。
兰兰心里诵着咒。这样,走过漫长的路,却没走;经了好多事,又没经;听到许多声音,又没听;说过啥话,也没说。这样好。一诵咒,许多东西都退远了。经的东西都成了描空的彩笔,虽也一下下划,那天空里,却无一点儿影子。
兰兰喜欢默诵心咒。诵久了,心就飞向一个开满桃花的岛上,身边是轻柔荡漾的海水,耳旁是温馨吹拂的清风,那水和风,就化了身心,把“我”融入了辽阔的江天。
这生存的所在,就随即变了。潮湿没了,零乱没了,烦躁没了,多了平和,多了宁静,多了超然,多了清凉。那祖师咋说来着?“安禅不需佳心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这觉受,被称为“禅乐”。
如果说兰兰的最初修行,仅仅是绝望了现实,想在虚幻中追寻寄托的话,到现在,已变为贪禅乐了。这禅乐,非言辞所能形容,非凡欲可以体验,非金钱可以购买,非权势可以索取。至此,修行者有乐无苦。听说,有人把宗教比为鸦片,这是行家之言。那禅乐,确如吸食鸦片般飘忽,迷离,甜晕,不过多了份清凉和宁静。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虎关》第十六章(2)
有人把修行人当成了符号,而妄加分析,而忘了她们首先是人。是人,就有精神。每个人,都有一个精神世界。这世上无两片相同的树叶,也无两个相同的人。面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有分析,都显惨白。治万般心病,得用万般良药。但这话,兰兰存在心里。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你有你的千般计,我有我的妙消息。
她闭了眼。眼皮是世上最大的东西,一合,就把世界盖了。盖了好,那入眼的,多烦恼之诱因。那入耳的,入鼻的,入舌的,触身的,都是烦恼。《西游记》上,那猴子打的六贼,便是这六个。《心经》不是说五蕴皆空吗?“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那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都会引起贪心。有求皆苦,无欲则刚。兰兰就无求了,那爱情,不可得,我便不求;那富贵,无踪迹,我便不想;那理想,已成空,随它去吧。而我,弃了小爱换大爱,取了小贪换大贪,爱那金刚亥母,爱那六道众生,贪那空行佛国,贪那永恒的涅槃之乐。
一股浓浓的悲袭来,热浪随之涌上心头,涌出眼眶,脸上就凉刷刷了。这感觉,每每在极静时涌来,淹了心。据说,这意味着悲心大发。那观世音菩萨,就因悲众生之苦,常洒泪珠。无数泪珠,化为无数度母。那唐朝的文成公主,就是绿度母的化身。又据说,许多大成就者,每想众生受苦,多痛哭流涕。按这说法,兰兰便是进步了。但这悲,却老是搅心。兰兰于是知道,自己的悲,并不是大悲,而是发自心底的某种情绪。那情绪里,老晶出爹老树般的身影,心顿时就乱了。
兰兰这才知道,自己六根没净呢。
2
自老顺坏了那次“打七”的缘起,村里说闲话的多了。有的说,那金刚亥母,连自己的牌位都护不住,叫老顺一石头砸成了两截,咋能保佑村里人?有的说,那护法神,连个关也护不住,咋能挡住末日的火风和猛兽?大头也三番五次进洞干涉,动员人们不要迷信,要劳动致富。好些人的心,就叫白虎关引了去。毕竟,那儿有黄灿灿的金子。“打七”者明显少了。洞里常住的,只有兰兰和几个女人,但多数时分,女人们都在闲聊。
这天,兰兰正在持咒,凤香进了洞窟,悄声说:“你爹叫你。”兰兰不应,自那次出了家门,她怕见家人,虽也想,可怕见。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出来了,死在外面,垫狗肚子,也不想进去看人家脸色。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而且,自己又是灰头土脸地进门,又土脸灰头地出门。那爹娘的影儿,虽时时在脑中忽悠,但总叫兰兰晃没了。只有在不经意的恍惚里,爹妈才偷偷袭来,拽出她满腔的酸热来。
“你爹叫你。”凤香又说。
兰兰说:“你带个话,就当我死了。”凤香说:“人家好心来看你。去,见一下。”兰兰说:“你说,就当我死了。”凤香冷笑道:“没见过这号当女儿的。你修个啥?难道有不孝的修行人吗?”
兰兰打个哆嗦,才慢慢起身,出了洞。远远地,就听到土地庙传出爹的声音,心中有股奇怪的情绪涌动了。她很想哭,却听到父亲的话了:“我养了她的身子,养不了她的心。就当我白养了。”
听到这,兰兰心头涌上的酸热突地没了。
兰兰极力不去望爹。她垂下眼帘。她感觉到爹射向自己灼热的视线了,听到爹熟悉的气管的咝咝声。听得爹说:“丫头,回家吧。北书房给你收拾好了。”
兰兰木然了脸。她很想看爹的脸,不知他是否瘦了?这是老萦在心头的问题。但她又提醒自己:“挺住。你一望,心就软了。心一软,就得听爹的摆布。……那白家,是死也不能再进的。”她于是木木地站着,心里诵起心咒。心咒一诵,爹没了。爹虽在前面站着,但爹没了。爹鼻孔里的出气声却分明粗了,利利地扎她的耳膜。平常时分,一有这预兆,家里准有人遭殃,多是妈。兰兰很怕爹。心咒虽刷子似急急扫着,把关于爹的讯息扫了出去,但兰兰还是很怕爹。要是她看到爹的脸,说不准会流泪的。于是,她硬了心,转过身,说:“我进去了。”
身后,传来老顺的怒吼:“你死了死去吧!”
老顺气坏了。
《白虎关》第十六章(3)
为这次会面,他准备了许久,主要是感情准备。老伴也劝了他多次。老伴说:“你捂住心口子想一想,你当了回老子,对丫头做了些啥?”老顺就“捂住心口子”想,才渐渐发现了自己的不是。别的不提,至少,他没和丫头谈过心。换亲时,丫头哭,老顺说:“哭啥?哪个女的不嫁人?姑娘生下,就是嫁人的。”结婚后,白福打兰兰,兰兰一哭,老顺就说:“嚎啥?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哪个女人不挨打?你妈,还悬乎乎叫老子一脚踢死。”孙女死了,兰兰一哭,老顺就劝:“也许是那丫头的命吧。这号事,世上也有哩。”兰兰闹离婚,老顺撇嘴道:“好男儿采百花,好女儿嫁一家。还是头餐面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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