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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小羊圈一带的人们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长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责任是怎样的重大——没有巡警就没有治安可言。虽然他只是小羊圈这一带的巡长,可是他总觉得整个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爱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内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据了;从此他就得给日本人维持治安了!论理说,北平既归了外国人,就根本没有什么治安可讲。但是,他还穿着那身制服,还是巡长!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你看怎样呀?巡长!”李四爷问:“他们能不能乱杀人呢?”“我简直不敢说什么,四大爷!”白巡长的语声很低。“我仿佛是教人家给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见天地!”“咱们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儿去啦?”
“都打仗来着!打不过人家呀!这年月,打仗不能专凭胆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枪炮厉害,有飞机坦克!咱们……”
“那么,北平城是丢铁了?”
“大队坦克车刚过去,你难道没听见?”
“铁啦?”
“铁啦!”
“怎么办呢?”李四爷把声音放得极低:“告诉你,巡长,我恨日本鬼子!”
巡长向四外打了一眼:“谁不恨他们!得了,说点正经的:四大爷,你待会儿到祁家,钱家去告诉一声,教他们把书什么的烧一烧。日本人恨念书的人!家里要是存着三民主义或是洋文书,就更了不得!我想这条胡同里也就是他们两家有书,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巡长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爷点头答应。白巡长无精打彩的向葫芦腰里走去。
四爷到钱家拍门,没人答应。他知道钱先生有点古怪脾气,又加上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会儿就上祁家来。
祁老人的诚意欢迎,使李四爷心中痛快了一点。为怕因祁老人提起陈谷子烂芝麻而忘了正事,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祁老人对书籍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书籍都是钱买来的,烧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孙子们挑选一下,把该烧的卖给“打鼓儿的”①好了。
“那不行!”李四爷对老邻居的安全是诚心关切着的。“这两天不会有打鼓儿的;就是有,他们也不敢买书!”说完,他把刚才没能叫开钱家的门的事也告诉了祁老者。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书什么的都烧了吧!都是好贵买来的,可是咱们能留着它们惹祸吗?”老三对老大说:“看!焚书坑儒!你怎样?”
“老三你说对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开,就认了命!你走!我在这儿焚书,挂白旗,当亡国奴!”老大无论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泪。
“听见没有啊,小三儿?”祁老者又问了声。
“听见了!马上就动手!”瑞全不耐烦的回答了祖父,而后小声的向瑞宣:“大哥!你要是这样,教我怎好走开呢?”瑞宣用手背把泪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记住,永远记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说下去。
05
瑞全把选择和焚烧书籍的事交给了大哥。他很喜爱书,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与书的关系已不十分亲密了。他应该放下书而去拿起枪刀。他爱书,爱家庭,爱学校,爱北平,可是这些已并不再在他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青年的热血使他的想象飞驰。他,这两天,连作梦都梦到逃亡。他还没有能决定怎样走,和向哪里走,可是他的心似乎已从身中飞出去;站在屋里或院中,他看见了高山大川,鲜明的军旗,凄壮的景色,与血红的天地。他要到那有鲜血与炮火的地方去跳跃,争斗。在那里,他应该把太阳旗一脚踢开,而把青天白日旗插上,迎着风飘荡!
被压迫百多年的中国产生了这批青年,他们要从家庭与社会的压迫中冲出去,成个自由的人。他们也要打碎民族国家的铐镣,成个能挺着胸在世界上站着的公民。他们没法有滋味的活下去,除非他们能创造出新的中国史。他们的心声就是反抗。瑞全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把中国几千年来视为最神圣的家庭,只当作一种生活的关系。到国家在呼救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能拦阻得住他应声而至;象个羽毛已成的小鸟,他会毫无栈恋的离巢飞去。
祁老人听李四爷说叫不开钱家的门,很不放心。他知道钱家有许多书。他打发瑞宣去警告钱先生,可是瑞全自告奋勇的去了。
已是掌灯的时候,门外的两株大槐象两只极大的母鸡,张着慈善的黑翼,仿佛要把下面的五六户人家都盖覆起来似的。别的院里都没有灯光,只有三号——小羊圈唯一的安了电灯的一家——冠家的院里灯光辉煌,象过年似的,把影壁上的那一部分槐叶照得绿里透白。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会儿,才到一号去叫门。不敢用力敲门,他轻轻的叩了两下门环,又低声假嗽一两下,为是双管齐下,好惹起院内的注意。这样作了好多次,里面才低声的问了声:“谁呀?”他听出来,那是钱伯伯的声音。
“我,瑞全!”他把嘴放在门缝上回答。
里面很轻很快的开了门。
门洞里漆黑,教瑞全感到点不安。他一时决定不了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好。他只好先将来意说明,看钱伯伯往里请他不请!
“钱伯伯!咱们的书大概得烧!今天白巡长嘱咐李四爷告诉咱们!”
“进去说,老三!”钱先生一边关门,一边说。然后,他赶到前面来:“我领路吧,院里太黑!”
到了屋门口,钱先生教瑞全等一等,他去点灯。瑞全说不必麻烦。钱先生语声中带着点凄惨的笑:“日本人还没禁止点灯!”
屋里点上了灯,瑞全才看到自己的四围都是长长短短的,黑糊糊的花丛。
“老三进来!”钱先生在屋中叫。瑞全进去,还没坐下,老者就问:“怎样?得烧书?”
瑞全的眼向屋中扫视了一圈。“这些线装书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日本人恨咱们的读书人,更恨读新书的人;旧书或者还不至于惹祸!”
“呕!”钱默吟的眼闭了那么一下。“可是咱们的士兵有许多是不识字的,也用大刀砍日本人的头!对不对?”瑞全笑了一下。“侵略者要是肯承认别人也是人,也有人性,会发火,他就无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终认为咱们都是狗,踢着打着都不哼一声的狗!”
“那是个最大的错误!”钱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请客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我是向来不问国家大事的人,因为我不愿谈我所不深懂的事。可是,有人来亡我的国,我就不能忍受!我可以任着本国的人去发号施令,而不能看着别国的人来作我的管理人!”他的声音还象平日那么低,可是不象平日那么温柔。楞了一会儿,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说:“你知道吗,我的老二今天回来啦!”
“二哥在哪儿呢?我看看他!”
“又走啦!又走啦!”钱先生的语声里似乎含着点什么秘密。
“他说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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