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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50年代出生,做过教师,公务员,公司经理,石油勘探技术研究所所长,现为自由撰稿人。2000年1月出版长篇小说《亮剑》。同名电视连续剧由海润影视传播公司拍摄。2001年12月发展26集电视连续剧剧本《血色浪漫》由润亚影视传播有限公司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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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小说家都梁继《亮剑》、《血色浪漫》之后再次北平亮剑,点燃华北平原的滚滚狼烟,还原轰轰烈烈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带我们重温伟大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与金戈铁马浴血战场的《亮剑》不同,《狼烟北平》的故事背景已经迁移到沦陷区后来成为国统区的北平。这样的年代这样的背景本身就充满了巨大的戏剧性,任何故事都不可能乏味。因而,故事更惊险,人物更传奇。
该书情节以两条主线穿插而进行,国共两党的地下工作人员在不同时期的合作和较量是小说一大主线。特务工作的神秘、刺杀锄奸的惊险、严刑审讯的惨烈、革命加浪漫的爱情、荡气回肠的死亡,环环紧扣、极尽质感。
底层人物及其生活是小说的另一条主线。中国现代作家,描写北平引车卖浆之徒的高手当是老舍先生,其地位数十年无人能撼。但是晚生后辈都梁来了,也写人力车夫,写天桥,写蟋蟀蛐蛐儿,写茶楼小吃。市井俚语之粗鄙,泼皮无赖之本相,国民心理之隐忍之麻木之自私之丑陋,被暴露无遗。
上述两条线索迂回穿插,立体再现了整座北平的战时风貌。无论是泱泱大国还是升斗小民,都空前地承受着太多的苦难和矛盾。而习惯了朝代更迭的北平,再一次上演着盛衰兴亡。(小说的时空没有局限在此,还因为情节需要,有限延伸到了后来文革时期。)在这个宏大的背景上,都梁关注国人乃至人类在战争中的处境,反思战争的魔鬼特质,以及战争之于人类文明的意义。
都梁通过小说各类人物的命运,道出了人生无常和历史兴亡。而小说内里表现出来的感时伤怀正是中国文学的主要特色和最高境界。结尾处,历尽沧桑的国民党军统局特务徐金戈与中共地下党员方景林并肩而立,景山上,斜阳里,叹兴亡,一片苍凉。都梁以他的感性和理性,传达出了超越时代超越社会的历史感和兴亡感,表现了他的格局和视野。兴亡话北平,其实也兴亡话了中国。
第一章
晚饭后,陈明泽忽然想起和燕京大学罗云轩教授的约会,他晚上要去罗府拜访。陈明泽是琉璃厂“聚宝阁”古玩铺子的掌柜,今天铺子里收购了一幅古画儿。陈掌柜在古玩行里混了四十多年了,对鉴定文物的真伪很有把握,多年来从没走过眼,只是一旦涉及比较复杂的文史知识,以陈掌柜的学问就有些把握不准了。所以,每当遇到这类疑问,他总是去向罗教授请教。
陈掌柜用牙签剔着牙,吩咐管家老侯通知文三儿备车。一会儿老侯进来回话,说文三儿不在,车倒还在。
陈掌柜一听就火了,他一拍桌子吼道:“给我找去,这混蛋肯定又去酒馆了,你问问这小子,还想干不想干了?不想干就给我滚……”
陈掌柜还真没猜错,此时文三儿正坐在西柳树井南口的一家小酒馆里云山雾罩地吹呢。
文三儿的面相有点儿显老,肿眼泡,单眼皮,小眼睛总是红红的像兔子眼,眉毛短短地呈倒八字状,脸色焦黄,面皮粗糙,还有几粒浅麻子。一般人看不出文三儿有多大岁数,要是有人问他年龄,他总是狡猾地反问:“您看呢?”于是人家便胡乱猜起来,结论往往大相径庭,有人说他撑死了也就五十,还有的人猜他四十五岁,这常使文三儿感到很沮丧,其实他今年才三十六岁。
文三儿是南横街黑窑厂“同和”车行的车夫,前些日子陈掌柜需要个包月的洋车,文三儿便被车行老板孙二爷派过来。对于车夫来说,这种拉包月的活儿可是个难得的美差,因为主人家管吃住,每月有固定的工钱,逢到主人家有饭局和打牌还有额外的赏钱,有时一个月下来,赏钱比工钱还多,遇到这种活儿,车夫们打破脑袋也要抢着来,可文三儿却不大珍惜。
文三儿到陈家已经两个多月了,陈府上下对他都不大满意,首先是工作态度。洋车夫拉车是有讲究的,先是讲究个架势,双手端车把,弓背弯腰,身子前倾,甩开碎步一溜儿小跑,乘车人斜躺在洋车座上,被节奏分明地轻颠着,浑身的骨节儿都能被颠松了,尤其是饭后,还真能起到化食的效果。可文三儿拉车却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是把车把扬得高高的,双手轻轻地似按非按,使坐车的人有种被放平的感觉,而且随时有可能仰面翻倒。他在小跑中时常先把车把压低,等跑起来便松开车把,让洋车随惯性向前滑行一段,直到车把高高扬起,坐车人的重心后移快要翻倒时才轻轻压一下车把,这种惊险动作常把乘车人弄得一惊一乍的,很没有安全感。
后来陈掌柜才闹明白,文三儿是在利用重心后移产生的动力节省体力,这小子可真会偷奸耍滑,你倒是省劲儿了,可坐车的人受得了吗,你当是摇元宵呢?
文三儿还有个特点,就是太能吃。他个子不高,大约1。65米,人也很瘦,可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总也吃不饱。他吃饭时先挑大碗,饭盛满了还要使劲压,把饭压得瓷瓷实实。有一次陈家吃炖肉,文三儿专挑肥的吃,大块儿的肥肉没见怎么嚼就吞下去,肚子就像个无底洞,大半锅炖肉转眼就消失了,大家目瞪口呆,真怕他撑死。文三儿蹲在茅房蹿了一宿的稀,第二天饭量一点儿没见少,照吃不误。
陈掌柜早就想换了文三儿,只是一直忙,没工夫考虑这件事。他很腻歪地想,照理说能吃的人都能干,这话到了文三儿这儿就得反过来,不出车时他手往袖子里一揣,四处溜达,横草不拿,油瓶倒了不扶,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你还不能说什么,他是车夫,当然只管拉车。
更可气的是,文三儿一见着做饭的张寡妇,他红红的小眼睛里便射出一道淫邪的光,盯得张寡妇心里一阵阵发毛,感觉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前些日子,张寡妇晾在自己屋里的蓝布裤头莫名其妙地丢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除了这挨千刀的文三儿,没有别人。
此时文三儿在酒馆里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满嘴跑舌头。文三儿的酒瘾大,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可真要喝起来又喝不了多少,顶多三两,一过四两就麻烦了。但凡醉酒之人分两种,有人喝醉了倒头就睡,决不惹事。而文三儿却不幸属于第二种,他通常是二两酒一下肚,脾气立马见长,瞅谁都不顺眼,此时一股优越感便油然而生,话语间也有了高人一等的口气。若是四两酒下肚,情况就会恶化,他平时不敢说的话敢说了,平时不敢干的事也敢干了,四九城黑白两道的成名人物,他谁也不尿,逮谁和谁撸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气概。张大帅占北平时,到处都挂张大帅的画像,有一次文三儿又喝高了,竟然指着张大帅的画像指名道姓地愣要操张大帅的娘,幸亏当时没人去举报,不然文三儿非让人砍了脑袋不可,那天文三儿也就喝了四两酒。
对这类人,京城人有自己的说法,叫“酒腻子”。
今天的情景又有点儿悬,文三儿和他的酒友二顺子先是各要了二两“烧刀子”,哥儿俩就着一盘拌三丝儿喝起来。二顺子在廊房头条卖烤白薯,也算是文三儿唯一的朋友。他长得瘦小枯干,一看便知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影响了发育,他坐着时高矮和文三儿差不多,一站起来就露了馅,两人一比个头,1。65米的文三儿顿时显得高大伟岸,关键是二顺子的腿太短,不光是短,还有些罗圈,这就更显短了。
二顺子很崇拜文三儿,他由于个子矮总受人欺负,人都喜欢找靠山,在二顺子的眼里,文三儿是个不露相的真人,别看是个拉车的,那不过是种职业掩护罢了,一般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都有这种嗜好,济公不是还总扮成叫花子吗?文三儿大概就属于这类人。
文三儿六岁之前父母双亡,是鼓楼一带的丐帮收留了他,至于他后来为什么脱离了丐帮,改行拉洋车,文三儿一直讳莫如深。丐帮向来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江湖团体,其内部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和行规,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观和法律。叫花子是不可小觑的,他们一旦结成团伙,其能量之大连警察局也得让三分。二顺子曾问过文三儿在丐帮里的地位,文三儿总是笑而不答,这种暧昧的态度很容易使人产生一些联想,因此二顺子深信文三儿在丐帮里地位很高。
文三儿的二两酒下肚,按惯例已经进入一种亢奋状态,他正在给二顺子讲“燕子李三”的轶闻,据文三儿说,李三曾和他拜过把子,他比李三小几岁,因此文三儿管李三叫“三哥”。
文三儿又要了二两酒,眨着红红的小眼睛侃侃而谈:“那还是民国二十三年的事儿,那天我拉车出了一身臭汗,正坐在正阳门楼子下面乘凉,就觉着有什么东西掉在我脑袋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妈的栗子壳,×他妈的,谁这么大胆儿?敢往咱爷们儿脑袋上吐栗子壳,这不是活腻了吗?我抬头刚要骂,却发现上面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再仔细瞅瞅,发现栗子壳是从正阳门大牌匾后面掉出来的,噢,我明白了,我三哥叫我呢,那牌匾离地几十丈高,一般人瞅着都眼晕呀,除了我三哥谁还有这能耐?我就喊:三哥,您找兄弟有事儿吗?我话音没落,就见那牌匾后面‘嗖’的一道白光冲那楼角的飞檐去啦,再一瞧,你猜怎么着?我三哥一个‘倒挂金钩’挂在了飞檐上……”
二顺子听得眼睛有些发直,他咂巴着嘴道:“啧,啧,文哥,这是真的?你怎么没和李三学学轻功呢?”
“这你就不懂了,江湖上是有规矩的,朋友是朋友,门派是门派,我和三哥是平辈朋友,各有各的门派和身份,哪有互学功夫的道理?好好听着,别他妈瞎打岔……那天我三哥倒挂在飞檐上问我,兄弟,今儿个晚上有工夫吗?要没事儿就陪我泡泡澡去。我说行呀现在就走吧。三哥他一个‘鹞子翻身’就飞下来了,飘飘忽忽地正落在我洋车座上,我扶着车把愣没觉出分量,要不怎么叫‘燕子李三’呢……”
文三儿朝窗外一指:“你看马路对过儿,那不是个澡堂子吗?我三哥洗澡就认那儿。那天也是该着有事儿,我们俩刚进澡堂子就让侦缉队的眼线给报了,我三哥脱衣服比我快,我裤子还没脱下来,他已经蹿进池子了,等我脱光了往里走时,侦缉队的人也到了,好家伙,四条大汉进门就扑进热水池子,想把我三哥按住,你想啊,侦缉队的人是好惹的吗?没点儿本事想干侦缉队?门儿也没有。当时我慢了一步,晚进去几秒钟,就听见‘扑通’‘扑通’几声,你猜怎么着?我三哥一眨眼工夫就把四条大汉撂平在池子里啦,跟他妈扔面口袋似的……三哥他光着腚一个‘旱地拔葱’蹿起两丈多高,只见一道白光从天窗射出去,天窗的玻璃哗啦一声都落在那四条汉子脑袋上,砸了个头破血流。我抄了块浴巾往腰上一围,也蹿到了门口,见我三哥站在澡堂的房顶上,像只老鹰一样一纵身就飞过马路,落在路南的房顶上,他回头冲我一抱拳,身子一闪就没影儿了……”
酒馆里的人都被逗乐了,酒馆老板齐胖子笑骂道:“文三儿,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你他妈出门瞅瞅,从马路对过儿蹿过来至少有十几丈远,李三长着翅膀哪?就算他真是只燕子,搁热水池子里泡一会儿羽毛也湿了不是?还飞得起来吗?除非他不是燕子,是没长毛的‘燕嘛虎’①。”
大家都哄笑起来。
《京城晚报》的娱乐版记者陆中庸是酒馆常客中最有学问的,他扶扶眼镜咬文嚼字道:“谬传,谬传,燕子李三的事我知道,此人原名李景华,京东蓟县人氏。李三出道后以偷盗大户人家为主,如洛阳警备司令白坚武,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国务总理潘复、军界巨头张宗昌、褚玉璞等,有时也偷盗普通商号。民国二十三年,李三偷窃西单丽华绸缎庄时被北平侦缉队捕获。北平地方法院开始审理燕子李三盗窃一案,曾指定蔡礼先生做李三的辩护律师,蔡礼先生和我是朋友,他认为所谓的‘燕子李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江洋大盗,只不过是一个善于攀登的普通窃贼而已,民间关于他的传说是被夸大了。李三后来被法庭从重判处十二年徒刑,服刑时病死在监狱中。至于文三儿和‘燕子李三’曾拜过把子的说法,我看是不足信,因为文三儿酒后往往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记得他上次还说过曾和中山先生结拜过,当然了,那次也是酒后……”
众人大笑起来。
“砰!”文三儿把空酒盅重重蹾在桌上,他的脸已成酱紫色,两眼发直,他努力挺直了身子,在酒馆内环视了一圈儿,露出了满脸的不屑,他放肆地指着喝酒的人们:“你们哪,都他妈的是……俗……俗人,井底下的蛤蟆……你们见过多大的天儿?文爷当年在……在江湖上好歹有一号,你们知道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二顺子和文三儿喝酒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完全知道他四两酒下肚后会产生什么后果,便连忙打岔道:“文哥,文哥,咱说咱的,上次你说在通州揍了一个少林寺的和尚,刚说了个开头,我还等着听下文呢。”
“我说过吗?我……他妈的……怎么想不起来了?文爷这辈子揍过的人多了,还能都记着?有那么几次还有点儿印象……就说那次吧,有位爷找我,说是八卦掌的掌门人,这位爷一把拽住我就不让走哇,想和文爷我过过招儿,嘴上也挺客气,说是以拳会友。文爷我说,我服了成不成?不成,人家死气白赖要过招儿,没法子,咱只好陪人家玩玩,说好了是点到为止,可这位爷有点儿气盛,见咱让了他两招儿没还手,就来真的啦,一个刀掌朝我喉头切过来,当时文爷就有点儿烦了,这也忒不懂事儿了,咱让他两招儿是给他八卦门儿里留点儿面子,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我心说得让他长点儿记性,年轻轻的,你得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文爷我身子一闪,反手一个‘穿云掌’拍在他胸口上,顶多用了三成力,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就像个风筝飘出去一丈多远,嘣!跟张年画儿似的贴墙上了……要不是咱扶了他一把,这小子非把门牙磕下来不可。”
二顺子吹捧道:“文哥,我早瞧出来了,您是有本事的人,平常轻易不露真相,不是我夸您,您呀,可真不是凡人。”
文三儿摆摆手,显得很谦虚:“也不能这么说,文爷我也不是神仙,也是凡胎肉身,吃多了撑着也打嗝儿,睡着了也一样放屁咬牙吧唧嘴,要说和凡人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走南闯北见识多点儿,练功夫的年头儿早了点儿……唉,八卦门里早先还出了几个人物,第一代掌门人董海川先生还是有些功夫的,后来就不行啦,这些年可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喽。就说和我过招儿的这位爷吧,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当了掌门人,文爷打了他都丢面子,让江湖上的朋友说我欺负人,二顺子,咱们可是哪儿说哪儿了,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文爷丢不起那人。”
二顺子把头点得像是鸡叨米:“文哥,您放心,哪儿说哪儿了,哪儿说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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