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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1页)

闻着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银城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坚硬冰冷的石头,和一种没有见过的甜饼。现在,山路旁偶尔会有村子露出它们的泥墙和草顶,鸡鸭和牲畜围绕在房子身边,祥和的炊烟在草屋上面柔情地化入青天。可这一切对于刘振武,无非是一些毫不相关的陌生的风景,无非是一些变化的“地形”。刘振武踏着军靴带领着自己的部队,无动于衷地从这些变化的“地形”面前走过。就像当年他面对那些毫不相干的石头街道,和那些来来回回的陌生的脚。两年前,刘振武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之后,先奉命回到省城担任陆军速成学堂的教官,随后又调任现在的步营管代。频繁的调动和训练,让他没有空闲回家探亲。自从留洋至今九年来,银城的一切他只能从信上看到。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让刘振武梦魂牵绕。三公在信里说已经为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不可一拖再拖。七哥的信里说他的红砖教学楼是银城最高的建筑,而且学校明年还要扩建。领命出发之前,制台大人召见刘振武时,特别嘱咐说,因为刘振武熟悉银城,所以才专门选派他前去增援。银城是全省的财政命脉,不可有丝毫差错,对举事的乱党务必斩尽杀绝铲草除根,宁可错杀多杀不可放过一个。刘振武在总督衙门的大堂里就已经闻到了银城浓浓的血腥气。从教科书上学到的那一切,马上就要在这血腥气中变成军人的决心和战功。所有的密谋突袭和公开决战,都将在那个天车林立、盐船往来的石头城里展开。  随着领队的军旗一阵晃动,前面的队伍停顿下来,掌旗官的呵斥声远远地传过来。刘振武急忙赶过去。不等走到跟前,他已经又看见了那弟兄两个。掌旗官气急败坏地把那两弟兄拉到路边: “竟敢骚扰军务!你们两个想找死吗?”  弟兄两个也还是像上次一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长官、长官,收下我两弟兄吧,我们啥子苦都吃得,啥子罪都能受起,只要长官肯收下,砍脑壳都要得!六弟兄砍两个脑壳还有四个留起在家里装饭!”  旁边路过的士兵们笑起来。他们昨天已经见过这场面了,没有想到过了一夜,走了五六十里路,又见到这两弟兄。看来他们是提前赶到山上来等的。掌旗官不耐烦地挥挥手: “让开!让开!这种事情不是我管的!”  “哎呀,长官开恩呀,帅旗都跟到你,啷个你不管吗?”  看见刘振武走过来,士兵们打趣道:“来了,来了,管你们的人来了。”  刘振武沉下脸来:“谁告诉你们在这里等的?”  “长官,这哪里用问别个,上了这条路不去银城,还能去哪里?长官,收下吧,我们啥子苦都受得起的!”  “我是带兵打仗的,不是收容叫化子的。你们一不会用枪,二不会操练,三不懂得军令,要你们有什么用处?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现在想要走也不能走了。”刘振武转身对卫兵命令道:“你押他们去辎重队,告诉他们看管好这两个人,让他们背东西,到达银城之前不能放他们走。到银城后每人发给三百文钱遣散。”  跪在地上的弟兄两个还要说什么,可刘振武已经撇下他们朝前赶路了。走了几步的刘振武忽然又转回身来大声说道:“以后记住,要想当兵就去选验所报名,要有甲保举荐、做保,选验官选中合格的才能当兵。只懂得下跪的人是当不得兵的。”  在队伍走下山谷的时候,前面的尖兵派人押回来几个俘虏。经过审问,刘振武才知道,前方十五里处的桐岭关已经被天义军占领,去银城的路被截断了。这几个俘虏是从桐岭关脱离天义军,准备逃跑回家的农民。知道前方有一千多武装的农民占领了桐岭关,刘振武立即下令停止前进,就在路边的开阔地安置帐篷宿营过夜。并且命令天黑以前开灶用饭,饭后立即整衣荷枪宿营,禁止喧哗,禁用一切灯火。同时增派一排士兵,和前面的尖兵一起布置警戒,封锁山谷,扣押一切往来人等,随时送回营部审讯。  八月十九的月亮升上夜空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早已经用过晚饭,静悄悄地睡进了帐篷。山谷中遍地泻银,笼罩着清冷的月光。二十几顶大小军帐在溪水两旁错落着,帐顶被月光抹成一片一片闪亮的银白色。秋虫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鸣。被月光洗过的杜鹃声从极深的黑暗里传过来,又跟着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流进极深极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清洌的银河在山谷的上面流过,泻进山脊背后无边的夜空。没有风,黑暗深长的山谷里树梢草叶凝然不动。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羌笛何须怨杨柳(一)

看着聂芹轩的队伍消失在夜色当中,刘兰亭尽管十分的犹豫,可他还是决定不再等待那个总指挥了,马上停止暴动准备,立刻掩藏武器,当夜转移所有可能暴露的同志。刘兰亭把自己的决定秘密传下去,他告诉银城的同盟会员们执行自己的命令,一切后果都由他来完全负责。刘兰亭当下安排可能暴露的人,秘密跟随敦睦堂的盐船和马帮出城。有人问刘兰亭,你自己怎么办?刘兰亭淡淡一笑说,聂芹轩现在当我是总指挥,我要是走了,你们恐怕谁也走不脱了。在亲自安排了大部分教员的秘密转移之后,刘兰亭把一支左轮手枪暗自带在身上。摸着衬衣后边那个硬邦邦的枪把,他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现在暴动取消了,学校也只好停办了,藏在腰里的这把手枪怕是除了自己而外哪个也用不上它。真正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呀!总指挥即便当下出现在眼前也没得用处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指挥一场被自己提前取消的暴动了。作为银城同盟会的负责人,刘兰亭现在要面对的不只是满清的官军,还必须要向总指挥和东京总部解释清楚自己的擅自决定。这个提前取消暴动的决定如果不能解释清楚,那就意味着自己难以洗刷背叛革命的罪名。与此同时,刘兰亭还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要办,他必须尽快通知周围几县的同盟会员同时停止暴动,避免行动不统一而造成无谓的牺牲。已经转移出去的几个人虽然可以传出消息,可还是远远的不够,还要有更快的办法,让停止暴动的消息一刻不停地传出去。如果外围各县的同志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暴动,攻打到壁垒森严又无人接应的银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现在竭尽全力惟一所能争取的,就是把失败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刘兰亭是在听鱼码头的渡船上,忽然想到了这个救急的主意的。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中,挂在船头的牛油灯笼,照亮了窄窄的一片水面。艄公的桨在河水里搅出舒缓的水声。对面码头上的灯笼远远地标志出河面的距离。因为黑暗,那盏飘忽的灯笼似乎远在天边。上下水关码头上停泊的盐船,也在河面上远远地浮动着闪烁的灯光。就在这个时候,刘兰亭忽然想到,可以利用川流不息的河水,冲破聂芹轩严密的封锁来传递消息。本想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到旧城的刘兰亭,急忙叫艄公返回东岸,又在夜幕中匆匆返回了学校。  可自从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刘兰亭就一直在心里不停地怀疑自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急于要保护学校,而最终放弃了本来应该举行的暴动。何况,聂芹轩的军营里还关押着生死未卜的欧阳朗云。放弃暴动,就等于是彻底放弃了营救欧阳朗云。就等于是眼看着他去死。更何况,总指挥还没有到,其他一切情况都还没有磋商,是否还有另外的重大变化也一无所知,自己原本没有这样的权力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  刘兰亭摆放好自己要用的工具,空无一人的技工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教室后面的陈列架上,实验台上,摆放着学生们做出来的肥皂、已经镀好的镜面、配制出来的布匹染料,和一些没有完工的竹编工艺品。各种工具、器皿随处可见。肥皂的味道、竹子的清香和化学制剂的味道把教室里弄得有些滞重、浑浊。刘兰亭特意从校长室端来了两盏台灯。在滞重浑浊的黑暗中,他点燃一盏灯,接着,又点燃了一盏灯。为了防止被别人发现,刘兰亭提前放下了所有的窗帘。严密封闭的房间里,灯光推开黑暗,现出了教室里的凌乱,把刘兰亭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这一派凌乱之中。凌乱中,刘兰亭扭头看看墙壁上那个又黑又长的影子,不由得又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急于为了保护学校而放弃了暴动,放弃了欧阳朗云呢?自己能为自己辩白么?自孙先生倡导革命以来,举行了无数次失败的暴动,牺牲了无数的同志。但是,别处,别的同志们,并没有因为可以预见的失败而放弃暴动。难道银城就可以放弃么?难道自己就可以放弃么?虽说,以现在的情形再等下去无异于自杀。但是不能再等,并不等于就一定要取消暴动。也许自己应该下令就在今晚提前暴动,夺取军营,营救欧阳朗云。哪怕暴动失败,哪怕会死很多人,也到底是打响了暴动的枪声。无论成败总可以向世人、向总部有个完满的交代。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撤退要壮烈许多。那样,自己就可以和许多死难的同志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烈士的中间。就像欧阳朗云已经做到的那样……一想到欧阳朗云,刘兰亭就有一种难以平服的惭愧和自谴。从用炸弹刺杀知府,到主动投案自首,欧阳朗云都是视死如归,独做独当。他或许莽撞,可他一点也不胆怯。一切都是由他自己一人承担了,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要求过什么。甚至连那封临行前写给父母的遗书,他都没有要求自己帮他寄出去。欧阳朗云一无所求,也一无牵挂。和他比,自己就像拖在墙壁上的这条肮脏的影子,又黑又长。刘兰亭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心里排除这种苟且偷生的惭愧。也许保护学校,保护同志,都不是真正的理由。也许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也许自己只不过是放不下九妹,只不过是贪生怕死而已。虽然决定已经做出,可刘兰亭却又无法走出因为这个决定而陷入的困境。这生死攸关的危急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分担。透骨的孤独仿佛黑暗中燃烧的烛光,随着缕缕青烟,幽幽地蔓延到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去。  神色黯然的刘兰亭枯坐片刻,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随后,用调好的油墨把一句唐诗抄写到竹片上。平整的工作台上,左面一盏灯,右面一盏灯,精致的紫檀木底座上镶着白银雕刻的盘龙灯托,灯托上面是瓜形的琉璃灯罩,牛油烛的亮光从琉璃灯罩里均匀地折射到桌面上,照亮了王之涣悠远飘渺的诗句——“黄河远上白云间……”这些被烘烤、刨光、压平的竹片,原本是用来削竹篾的原料,是技工课上教学生们竹编工艺用的。可现在它们却被拿来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渐渐地,刘兰亭的手边已经摆满了写过字的竹片。看着桌面上那几十块围在眼前的竹片,刘兰亭忽然想起了“罄竹难书”这句成语,不由得嘴角上露出一丝解嘲的苦笑。在有纸张之前,中国人千百年的历史都是书写在竹片上的。刘兰亭没有想到轮到自己来写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不堪重负,如此的荒诞不经。  在银城人的生活日用中,竹子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东西。竹屋、竹桌、竹椅、竹床,竹筐、竹筒、竹碗、竹筷,竹梳、竹篦、竹簪,竹扁担、竹斗笠、竹烟斗、竹滑竿,等等等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而在银城千百年的盐业经营中,除了水牛之外,竹子是另一项最大的开销和产业。从几十丈、数百丈深的盐井里汲卤水用的竹筒,提升凿井和汲水工具用的竹篾索,控制盘车快慢的拭篾,长途输送卤水的枧管,天车和盘车的车梆、车楞,包装盐巴的篾包,都是以竹子为原料做成的。以此形成了几十家专门生产、经营竹产品的竹厂。银城各大竹厂每年春天进山实地挑选竹林,分别种类,估算生长时间和等级,与林主当面议定价格。而后,在竹子上刻下本厂的牌名:协和祥,吉庆源,永生恒,等等,以便区别。一年生的竹子叫做一季竹,而后逐年“升季”,叫做二季竹、三季竹。竹子产地除选自本省各个州县而外,一直远达湘西和云、贵境内,尤以赤水、习水的竹子为上品。做篾索用一年生的慈竹,要在冬至以后,立春以前砍伐,并且要就地劈成篾板砌窑烘干。做筒、做枧、做拭篾用的竹子夏天砍伐,要选伐生长了四年以上的楠竹、慈竹、斑竹、寿竹。砍下的竹子在运输过程中要保护竹皮,防止擦伤,更要避免暴晒引起干裂,否则费钱费力砍下的竹子就变成了废料残料。所有砍伐的竹材都是走水路运来。秋冬两季是运输的旺季。时间一到,无数的竹筏、竹船像发洪水一样,从千百里外云集在上下水关,塞满了银溪的河面。新旧两城二十几家大小竹场的掌柜和工匠,要在上十万根寿竹、斑竹、楠竹、慈竹中,精选出筒、篾、枧、梆的材料。竹材的粗、细、长、短,质地的脆、硬、柔、韧,竹筒的薄、厚、轻、重,哪一根竹子什么品种,长了几季,质地如何,该派什么用场,所谓筒、篾、枧、梆,在行家眼里都要一眼判定,量材而用。夏天砍伐的竹子,一定要在第二年的雨水节之前运到,加工。否则节气一过,竹子的水分变干,竹性干硬无法烘烤加工就成了废料。按时运到的竹子,根据用途质量的不同,每根的平均价钱从白银五、六两到几钱不等。最上乘的大斑竹筒、楠竹筒,一根可以卖到白银二十两。随着对竹子长年的大量使用,在盐业用竹而外,精美绝伦的竹编工艺品也成为银城名传四方的特产。就这样,在千百年的栽培、砍伐、运输、挑选、炮制和使用中,一种植物,一种动物,和一些世代忙碌不停的人群,竟然在无形中一起组成了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组成了这个城市罄竹难书的历史。 温柔的烛光照着那些平摊在桌面上的竹片,被煤油稀释过的油墨,很快就被刨了皮的竹片吸干了,乳黄的竹片上黑色的字迹清晰醒目。在蜡版上印考卷和教材用的油墨,在竹片上竟也是出乎预料的好用。只可惜,它们是用在了失败上。在此之前,刘兰亭接到东京方面的秘密指令,如果总指挥按时到达,暴动将在八月二十四日如期举行,发起暴动的暗语用王昌龄的诗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一事情败露或发生意外取消暴动,互相通知的暗语就是这句“黄河远上白云间”。当然,发出命令的应当是总指挥,而不是别人。这两句从《唐诗三百首》上挑出来的诗,刘兰亭当年在族学里启蒙的时候,背写过不知多少遍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做了校长以后,还会来重温这样的功课。在幽静的烛光下,把蒙童课本上这行妇孺皆知的诗句抄写了上百遍,抄得刘兰亭万念俱灰,心痛如锥。现在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革命和教育终于都亲手毁在自己的手中,而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当年在东京的时候就决定了的。既然一切都要毁于一旦,又何必费尽心血一砖一瓦地建起这所学校?  宣统二年,八月二十日丑时,银城旧城钟鼓楼上四更的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刘兰亭在黎明前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独自一人来到听鱼码头,叫醒了等在草棚里的艄公。熄灭了灯火的渡船悄悄驶到河心时,刘兰亭解开了手上的一个布包,把布包里上百根写满唐诗的竹片,一把一把地慢慢撒进滚滚的河水中。听着竹片在黑暗中溅起来轻微的水声,刘兰亭忽然觉得连自己这个主意,也不过是一种为了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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