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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呀,快吃奶,你这么有出息,娘真为你高兴。”
课堂上响起窃笑声。
“接着呀,孩子,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母亲说。
纪琼枝焕发着清新的牙粉味道走到我的身边,她潇洒地拄着教鞭,友好地对窗外说:“大婶,是您啊,以后上课的时候,请不要来打扰。”她说话的声音让母亲一怔。母亲的眼睛努力往里张望着,恭敬地说:“先生。这是俺的独生儿子,从小就惯成了毛病,不能吃东西,小时靠吃我的奶活,现在靠吃羊奶活。晌午头羊奶下得少,他没吃饱,俺怕他顶不到黑儿……”母亲啰唆着。纪琼枝笑了,盯着我,说:“接住吧,别让你娘捧着啦。”我脸上发烧,接进奶瓶。纪琼枝对母亲说:“这样怎么能行呢?要让他吃饭,将来他大了,上中学上大学,难道还要牵着一头奶羊?”我想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学生牵着奶羊走进教室的情景,于是她并无恶意地、爽朗地笑了。“他多大了呀!”她说。“十三岁,属兔子的,”母亲说,“俺也愁得慌,可他吃什么就呕什么,肚子还痛,痛得冒汗珠子呀,怪吓人的……”我不高兴地说:“行了,娘!别说了,娘!我不喝了!娘!”我把奶瓶递出窗去。纪琼枝用手指弹弹我的耳朵,说,“上官同学。别这样,这习惯,要逐渐改。喝吧。”我转脸看着那些在幽暗中闪烁的眼睛,感到耻辱无比。纪琼枝说:“你们都记住,不要拿别人的弱点开心。”说完她便走了。
我面向墙壁,用最快的速度,吸干了奶瓶里的羊奶。然后把奶瓶递出去,说:“娘,你再也不要来了。”
课间休息时,一向猖狂做乱的巫云雨和丁金钩变得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发呆。肥胖的方书斋解下裤腰带,踏着桌子,把腰带搭上梁头,表演着上吊的游戏。他摹仿着寡妇尖细的嗓音,呜呜地哭着,诉着:二狗二狗好狠心呀!两手一撒归了西呀!撇下了小奴家夜夜守空房啊,心里边好像有—只虫子钻呀,还不如上了吊—命归黄泉啊……
哭着诉着,他的肥嘟嘟的猪崽脸上,竟然真的挂上了两行泪水,鼻涕也二龙吐须,漫过了嘴唇。“我不活了,”他嚎着,踮起脚尖,把脑袋钻进裤腰带挽出的套子里。他双手把着套儿,身体往上耸跳着,跳一下叫一声:“我不活了呀!”再跳一下又喊一声:“我活够了呀!”教室里—片古怪的笑声。余恨未消的巫云雨双手按着桌子,像马—样撩起后腿,把桌子蹬翻,方书斋肥胖的身体突然悬了空。他尖声嚎叫着,双手死死揪住绳套,两条小短腿胡乱蹬歪着,蹬歪着,越蹬歪越慢,越慢,他的脸发了紫,嘴吐白沫,发出“噗噜噗噜”的垂死挣扎的声音。“吊死人啦!”几个年龄较小的学生惊恐地喊叫着冲出教室,在院子里跺着脚继续喊叫:“吊死人啦!方书斋上吊了!”方书斋的双臂软绵绵地下垂,胡乱蹬歪的双腿不蹬歪了,肥胖的身体猛然地拉长了。一条响屁,像蛇一样从他的裤腿里爬出来。院子里,学生们没有目标地跑动,从教师办公室里,蹿出了音乐教师纪琼枝,和几个不知道名字、更不知道他们将要教什么的男人。“谁死了?谁死了?”他们大声问询着向教室跑来。校园里尚未来得及清除的建筑垃圾磕绊着他们的脚。一群既兴奋又惊慌的小学生在他们前边奔跑着,因为频繁回头他们被磕绊得趔趔趄趄。纪琼枝跳跃着,宛若一头母鹿,几秒钟的工夫,她便跑进了教室。突然由阳光明亮的院子进入昏暗的教室,她的脸上出现了迷茫的表情。“在哪儿?
“她喊着。方书斋的身体像一只被宰杀的猪的尸体,沉重地落在地上,那根黑布条子拧成的腰带断了。
纪琼枝蹲在方书斋面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翻得仰脸向上。我看到她皱着眉头,嘴唇噘起,堵住了鼻孔。方书斋臭气逼人。她伸出手指试了试他的鼻孔,又用指甲掐住了他的人中。她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方书斋的胳膊举起来,拨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皱着眉头站起来,踢了方书斋一脚,说:“站起来!”
“是谁蹬倒了桌子?!”她站在讲台上,声色俱厉地问。“我没看到。我没看到。我也没看到。”“那么,谁看到了?或者,是谁蹬倒的?敢不敢英雄一次?!”大家都死死地垂着头。方书斋呜呜地哭着。“你给我闭嘴!”她拍着桌子说,“想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待会儿我教给你几种死法。我就不相信,会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个蹬倒桌子的人。上官金童,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你来说。”我垂着头。“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她说,“我知道你害怕,有我给你做主,你不要怕。”我抬起头,望着她那张革命的脸上美丽的眼睛,清新的牙粉味道从记忆中漾起,我沉浸在一种秋风的感觉里。“我相信你有这个勇气,敢于揭发坏人坏事,是新中国少年必须具备的品质。”她朗朗地说着。我微微往左一侧脸,但随即便碰上了巫云雨威胁的目光,我的头又一次深深地垂下了。
“巫云雨,站起来吧。”她平静地说着。“不是我!”巫云雨大叫着。她微笑着,说:“你急什么?嚷什么?”“反正不是我……”巫云雨用指甲抠着桌子,低声嘟哝着。她说:“巫云雨,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巫云雨抠桌子的手指停住,头慢慢地抬起来,脸上渐渐狼起来。他把书本扔在地上,用蓝包袱皮,包起石板和石笔,夹在腋下,轻蔑地说:“是我蹬倒的又怎么样?这个王八蛋学,老子不上了!老子本来就不愿上,是你们动员老子来上的!”他傲慢地向门口走去,他的身体那么高,骨节那么大,完全是一个粗野而蛮横的男人的形象和做派。纪琼枝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闪开,”他说,“你敢把老子怎么样?!”纪琼枝甜美地笑着说:“我要让你这种下贱坯子知道,”她飞起右脚,踢中了巫云雨的膝盖,“坏蛋做了恶”,巫云雨“哎哟”一声跪在地上,“是要受到惩罚的!”巫云雨把腋下的石板对着纪琼枝撇过去。石板击中了她的胸脯。她抱着受伤的乳房呻吟了一声。巫云雨站起来,外强中干地说:“你以为我怕你?俺家三代雇农,姑家姨家姥姥家,都是贫农,俺娘是在要饭的路上生了我!”纪琼枝揉了揉乳房,说:“真不愿让你这条癞皮狗弄脏了我的手,”她双手交错,按得手指的关节“叭叭”响,“别说你家三代雇农,就算你家是三十代的雇农,我也要教训你!”她说着,闪电般捅出一拳,打在了巫云雨腮帮子上。巫云雨怪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着,第二下更沉重的打击落在了他的肋骨上,紧接着又是一脚,踢中了他踝骨。他瘫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纪琼枝卡着他的脖子把他提拎起来,微笑着看着那丑陋的脸,然后拧着他交换了位置,用屈起的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小腹,手掌往外一推,巫云雨便仰面朝天跌在一堆烂砖头上。“我宣布,”纪琼枝说,“你已经被开除了。”
第三十二章
他们每人握着—根柔软的桑树枝条,在学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拦住了我。太阳光线斜射过来,他们的脸上都闪烁着蜡一样的黄光。巫云雨的蟒皮帽子和肿了半边的脸,郭秋生毒辣的眼,丁金钩黑木耳一样的耳朵,还有村里以奸滑著名的魏羊角黑色的牙齿,上述一切都在黄昏的温柔光线里放着各自的光彩。小路两边是流淌着脏水的沟渠,几只羽毛凌乱的鸭子在脏水里呷呷地叫着。我贴着小路的倾斜的边缘,试图从他们身边绕过去,魏羊角伸出桑枝拦住我。“你要干什么?”我胆怯地问着。“干什么?小杂种,”两片眼白像夜蛾子一样在斗鸡眼里扑楞扑楞闪动着,他说,“我们今天要教训教训你这个红毛鬼子留下的小杂种!”“我没惹你们呀。”我委屈地说着。巫云雨手中的桑条抽在了我的屁股上。一道灼热的痛疼在我屁股上飞窜着。四根桑条交叉着抽在我的脖子上、背上、屁股上、腿上。我大声嚎哭起来。魏羊角摸出一把很大的骨头柄刀子,在我脸前晃动着,威胁道:“闭嘴!再哭就割你的舌头,剜你的眼,镟你的鼻子!”刀刃上游走着寒冷的光芒,我恐怖地闭住了嘴。
他们用膝盖顶着我的屁股,用桑条抽着我的腿肚子,像四条狼,驱赶着一只羊,往田野的深处走去。路两边沟渠里的水无声地流淌着,沟渠里发散着因为黄昏逼近而愈加浓重的腐臭气味,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腾起来。我几次回头央求着:“大哥,放了我吧……”但央求来的是密集的枝条抽打。我几次嚎哭,但招来的是魏羊角的威胁。我唯一的选择便是不出声地、忍受着他们的打击,走向他们要我去的地方。
越过一道用庄稼秸秆搭成的草桥,在一片茂盛的野蓖麻前,他们命令我停下来。我的屁股已经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尿。他们的身上披着血红的阳光,排着一列横队。那四根桑条的顶端已经破烂,显出黑色的绿。野蓖麻肥厚的叶了大得像团扇一样,拖着大肚子的蝈蝈在叶片上凄凉地叫着。辛辣的蓖麻花气味让我热泪滚滚。魏羊角讨好地问巫云雨:“大哥,你说吧,咱们怎么收拾这个小子?”巫云雨摸着肿胀的腮帮子,哼唧着:“我看,杀了这个小子!”“不行,不行,”郭秋生说,“他姐夫是副县长,他姐姐也是个官,杀了他我们也活不成。”魏羊角道:“杀了他,把死尸拖到墨水河里去,几天后就冲到东洋大海里喂了王八,鬼都不知道。”丁金钩说:“我可不参加杀人,他姐夫司马库那个杀人魔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钻出来,杀了他小舅子,只怕咱家里连人芽儿也剩不下一根儿。”
他们讨论我的前途和命运时,我竟然像一个无关紧要的旁听者一样,没有恐怖,也没想到逃跑。我沉浸在一种迷醉的状态中。我甚至有暇远眺,看到东南方向那血海一样的草地和金黄色的卧牛岭,还有正南方向那无边的墨绿色稼禾。长龙一样蜿蜒东去的墨水河大堤在高的稼禾后隐没在矮的稼禾后显出,一群群白鸟在看不见的河水上方像纸片一样飞扬。若干的往事一幕幕的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突然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活下一百年。“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活够了。”
惊讶的目光在他们眼睛里闪烁。他们互相打量着,然后又一齐看着我,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
“你们杀了我吧!”我坚定地说着,呼噜呼噜地哭起来。粘稠的泪水流进嘴里,腥咸得像鱼血一样。我的恳请让他们很为难。他们又一次互相打量,用眼睛交流看法。我得寸进尺地、夸张地说:“求求你们了,老爷爷们,给我个痛快吧,你们怎么杀我也行,只是要快,让我少受点罪。”
“你以为我们不敢杀你吗?”巫云雨用他的粗硬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直逼着我的眼睛说。
我说:“你们敢,你们当然敢,我只求你们能快点。”
巫云雨说:“伙计们,今日被这个小子粘糊上了,看来是非杀了他不可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他个利索的。”
郭秋生道:“要杀你杀吧,我不干啦。”
“你小子,要当叛徒?”巫云雨揪住他的胳膊,摇晃着说,“咱们是一条绳上的四个蚂昨,谁也别想跑。你要跑,我就把你欺负王家傻丫头的事儿抖擞出来。”
魏羊角说:“好了,二位大哥,别争吵了,不就是杀个人吗?实话跟你们说吧,小石桥村那个老太太就是我杀的,我跟她没仇没怨,就是想试试这把刀子的钢火。原来我以为杀个人有多么费劲儿呢,其实,简单得很,我用这把刀子,往她软肋下一捅,刀子像扎在豆腐上一样,嗤,连柄都进去了。我刚拔出刀子她就死了,连哼都没哼一声。”他把刀子的刃子,在裤子上来回蹭着,说,“看我的。”他挺着刀子,对准我的肚子扎过来。我甜蜜地闭上眼睛,仿佛看到,绿色的血从我的肚子里喷溅出来,喷到他们脸上。他们跑到水边,双手撩着水,洗着脸上的血。他们撩起的水,像透明的暗红色糖稀,不但洗不净他们的脸,反而使他们的脸肮脏不堪。随着血的喷出,我的肠子也飞快地游动出来,沿着草地,一直游走到沟渠里去,又从沟渠里顺流而下。然后是母亲啼哭着跳下沟渠,把我的肠子捞起来,一圈一圈地往胳膊上绕着,一直绕到我的面前,母亲被我的肠子压得喘着粗气,双眼悲哀地望着我。“孩子,你这是怎么啦?”“娘,他们把我杀了。”母亲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洒在我的脸上,她跪下,把那些肠子,一节一节地往我的肚子里塞着,肠子很不老实,刚塞进去就钻出来,母亲气恼地哭着,但她终于把肠子全部塞了进去,然后,她从头上拔下针和线,像缝棉衣一样,缝着我的肚皮。我的肚子一阵奇痛,猛地睁开眼睛。适才看到的一切,显然全是梦幻。真实的情形是:我被他们踢翻在地,他们各自掏出根红苗正的生殖器,对着我的脸撒尿。潮湿的大地团团旋转,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浸在水里一样。
“小舅——小舅——!”
“小舅——小舅——!”
司马粮和沙枣花一高一低的呼唤声从蓖麻丛后边响起。我刚想张口回应嘴里便灌满了尿液。他们急匆匆地收起喷水机器,提起裤子。一闪身便钻进蓖麻丛中。
司马粮和沙枣花像金童玉女,站在草桥附近喊叫。他们的喊叫声悠长地在原野上回荡着,使我满心酸楚,喉咙堵塞。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体还没站直,便往前栽倒了。我听到了沙枣花兴奋地尖叫声:“在那边!”
他们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我的身体像不倒翁一样摇晃着。沙枣花看着我的脸,嘴一撇,“哇啦”一声哭起来。司马粮伸手摸摸我的屁服,我痛苦地尖叫着。他看着手掌上红红绿绿的血和青草的、桑条的汁液,牙齿错得“格格”响。“小舅,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他们……”我说。司马粮问:“他们是谁?”“巫云雨、魏羊角、丁金钩、还有郭秋生。”司马粮道:“小舅,咱们先回家,姥姥快要急疯了。姓巫的姓魏的姓丁的姓郭的!你们这四个王八蛋好好听着,你们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伤我小舅一根汗毛,我就让你们家竖一根旗杆!”
司马粮喊声未了,巫、魏、丁、郭四位便大笑着从蓖麻丛中跳了出来。“他妈的,”巫云雨道,“哪里来的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断舌头!”他们捡起那打成鞭子一样的桑条,狗一样蹿跳着,冲上前来。“枣花,你扶着小舅!”司马粮喊着,推开我,对着那四个身材比他高大许多的好汉冲了上去。他的生死不惧的冲锋精神让四条好汉吃了一惊,没等他们手中的桑条抽下来,司马根坚硬的脑袋便撞在了魏羊角的小腹上。这个满嘴脏话的凶残家伙弓着腰跌倒,然后立即把身体团在一起,像受了打击的刺猬一样。巫、郭、丁手中的桑条带着嗖嗖的风声劈下来,司马粮用胳膊护着脑袋,转身便跑。他们紧紧追赶。显然,富有反抗精神的司马粮调动起了这三个土流氓的积极性。比起像绵羊一样懦弱的上官金童,小狼一样的司马粮有趣多了。他们兴奋地嗷嗷叫着、在暮气四合的草地上展开追逐战。如果司马粮是小狼,那么巫、郭、丁便是那身体硕大、凶狠、但显得笨头笨脑的土种狗。魏羊角是狼和土狗杂交出来的动物,所以他成了司马粮第一个打击的重点。打翻了魏羊角,就等于敲掉了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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