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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光寂寞无声。
老人没回答,静静的躺回被子里发呆,半晌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待会。”
有些悲伤只能独自承受,消化,直到变成骨头和血液的一部分,林言蹑手蹑脚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屋里很安静,静的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
第二天薇薇顺利出院,被接回家休养,尹舟帮忙收拾打包东西,林言陪着伯父划价办手续,弄完后回到病房,薇薇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t恤短裤坐在床边,晃悠着两条腿,拖鞋一下一下磕在病床栏杆上。见林言进门便别过脸,伯父有些尴尬,提醒她快谢谢小林,薇薇只是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问戒指还在么?
林言愣了一下,想起被萧郁捏碎的蒂芙尼,摇了摇头。
薇薇背着包走的时候,没回一次头,也没再跟他说一句话,这段故事,到此就算是完了。
林言依然每天来一趟医院,路过超市时捎上些新鲜橘子,直接拐进六楼走廊里老人的病房,那姓梁的老人很喜欢他,慢慢接受老伴死讯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林言聊天,林言觉得老人的身体在好转,一次查房后他追出去询问病情,大夫摘下口罩,说你是家属?准备后事给老人冲冲吧。
林言有些失落,走进病房努力做出个微笑的表情,对老人说医生说恢复的不错,应该快出院了。
老人那天表现的很沉默,林言替他掖好被角,准备回去时老人突然叫住他,苍老的脸面对林言身后的窗户,像在仔细听那雨声,半晌轻声道:“要是不急就再坐一会,我给你讲讲宏生的事。”
记忆是一张张老照片,被光阴染上一层暗淡的棕黄,老人叫梁青,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十一岁时老院长见没人收养他,把他送到镇上一家聋哑学校学习盲文。说是聋哑学校,实际汇集了许多残缺的孩子,智障,失明,自闭,畸形,不能跟普通小孩一样奔跑跳跃的孩子们聚集在这里,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和沟通,隔离于世界的小圈子,没有歧视和排斥,他们互相舔舐伤口,互相温暖和拥抱。
梁青是个内向的孩子,喜欢坐在学校唯一的一架秋千上忖度夕阳的颜色,尽管他从来没真正见过色彩,对他来说世界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黑夜,直到一个叫张宏生的人出现。
宏生是学校新聘来的年轻老师,斯文俊秀,戴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总是安静的对孩子们微笑。他天生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熟练使用手语和盲文,读过很多书,见梁青不爱跟人说话便找机会接近他,想要把这个小孩从孤单里带出来。
他给梁青用盲文转述过许多书里的故事,梁青说,宏生是他的眼睛,他是宏生的声音。
宏生来学校的第三年,他们在一起了,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逃避着所有人的目光,用残缺的身体演绎完整的爱和细微的小甜蜜,直到有一天,下课后校长路过教室,不偏不倚撞见了两人接吻的画面,不出预料的,宏生因为作风不正被开除,梁青选择了退学。
“那年我十六岁,宏生二十四,我们都没有亲人,索性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因为跟学生,还是男学生谈恋爱,没有学校肯再聘用宏生,我们很穷,住的地方经常漏雨,买不起床就睡捡来的床板,常常一顿饭分成三顿吃。他说一定要养我,没有工作就四处打工,收废品,捡垃圾,干最累最苦的活,赚的很少却从来不让我帮忙,有一回我看不下去,偷偷跑出去找师傅学按摩,他回家找不到我,急坏了,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摸过去,挨家挨户敲门。”
老人轻轻闭上眼,全身心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找到店里时见我在给师傅端洗脚水,不由分说把我往外拖,那天是小年夜,特别冷,我怕他生气,又冻得哆嗦,一边走一边哭,宏生怎么哄都没用,用身上所有钱给我买了袋橘子。”
“冬天糖橘子贵,他一个都没舍得吃。”
“他一直让我跟别人说我是他弟弟,但我俩瞒的再好,邻居还是发现了,出门时小孩儿拿石头扔我们,聚在路边喊兔儿爷,宏生那么个拿笔杆子出身的人,为我打架拼命,人家骂我他说不出话,急的汗都往下淌,我一摸,一手的水,有汗也有血,现在还留着道长疤。”
“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但那时候再苦也真高兴,打心眼里高兴,关上门外面的事就跟我俩没关系了,他做粥,把米盛给我自己喝汤,以为我看不见,其实我听的出来。”
“他睡觉一定要拉着我的手,在我手心儿里写字,说想这么过一辈子。”
“我笑话他说一辈子多长啊,没谱的事儿,他就急了,非跟我较真。”
“后来日子好点了,能吃饱饭,出门也没人追着骂,我俩过着过着,不知不觉就老了。”老人的嘴角浮上一丝满足的笑,仿佛他年轻时的恋人还站在面前从未离去一样,“一辈子其实也挺短,这不,匆匆忙忙的就要过完了。”
“他老说要死在我后头,他要是先死,怕没人照顾我。”老人抬起头,对着空气轻声呢喃:“宏生啊,你别以为这辈子只骗我一回我就不计较,等下去了再跟你算账,咱俩还没完呢。”
老人静静地说,林言静静地听,手在轻微发抖,一个橘子没捏住,滚到了地上。
老人没询问声音的缘由,继续问道:“你知道你来的那天,我怎么猜出你不是他的么?”
41、
林言摇摇头。
老人笑笑:“你的手一伸过来,闻味道我就知道不是他,宏生的手什么样啊,一股油烟和泥巴味;干苦活的人;你那只小手干干净净的;肥皂香的人打喷嚏;橘子味都盖过去了;能骗的了我?”
林言也忍不住笑了;把手掌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但只有浓烈的橘子香,他有点诧异。
“自己闻不到;喜欢你的人才能记住,我现在想想啊,宏生的手,掌纹刀子刻似的乱七八糟,都摸不出生命线来,右手手背有个大疤,为我跟小混混打架,被割了一刀,赤脚医生缝成个蜈蚣,手指甲和脚指甲都翘着长,老是顶破袜子,十根手指就一个斗,九个簸箕,穷命,食指比无名指长一截,小指刚到无名指第二关节,手心糙的像砂纸……”
“记得真清楚。”林言拎着暖瓶给老人倒水,搪瓷缸子在暖瓶壁轻轻一磕,转身笑道:“感情好得让人羡慕。”
“对喜欢的人,没眼睛也看的清楚,不喜欢的人,长四只眼都没用。”老人静静的说:“就那么双手护了我一辈子,我从没亲眼见过,可熟悉的跟在眼前似的。”
“你要是有一天也能这么说上来,就真离不开一个人了。”老人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饶有兴趣地问林言,“小伙子也二十来岁了吧,娶媳妇没有?”
林言摇摇头,心里一个影子一闪而过,被他强压了下去,说:“没,谈过一个,差点结婚,女孩儿不愿意,最后还是分手了。”
老人惋惜的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天天叫着没房没车,性格不合,都把自己爱的跟太阳似的,恨不得对方把全世界都捧来放你面前,那是谈恋爱么,我们那时候连张床都买不起,就有颗真心,凑合过了,到死都没后悔过。”
“不是这个原因。”林言无所谓的又拿了个橘子剥开,往嘴里扔了一瓣,想的是薇薇的脸,他真不好意思告诉老人自己不喜欢女孩子又差点跟人家订婚。老人的精神却很好,不依不饶的继续问他:“你就按我刚才说的也形容一遍,我看看你俩还能成不。”
林言扑哧一笑,坐直了腰,他担心老人说多了话累,又觉得这话题好玩,便开始扳着手指头数薇薇留给自己的记忆:“她……她……嗯,很漂亮,下巴尖尖的,喜欢热闹,性格独立,喜欢……”
话说得磕磕绊绊,林言努力想把薇薇描述给老人,却发现自己对她几乎毫无了解,那是曾与他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一年多的人,给过他最平淡的幸福和快乐。他皱眉回忆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奇怪的是脑海中薇薇的影像只有稀薄的背影,桌上摆着煎蛋和牛奶麦片,明晃晃的阳光落了一地,林言想,这场景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身材颀长的公子哥儿手里抓着一条冻鱼,小心翼翼地说:“我想给你做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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