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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需要穿一件簇新的漂亮衣裳去借钱。可这种事我觉得并怎么对头。你又不直说钱从哪儿来的。〃“我什么也不想说,〃思嘉不耐烦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到底给不给我那块帘子,帮我做件衣裳?〃“好吧,〃嬷嬷轻声说,她突如起来的妥协口吻反而引起思嘉满腹狐疑。〃我来帮你做。我说可以把那帘子的缎子衬里做条裙子,上面的花边可以拆下来镶短裤边。〃她把那块天鹅绒窗帘递给思嘉,脸上掠过一丝狡狯的笑容。
“媚兰小姐和你一起到亚特兰大去吗,思嘉小姐?〃“不,〃思嘉肯定地回答说,她开始明白快要发生的事了。
“我一个人去。”
“这是你的想法喽,〃嬷嬷断然说。〃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还让你穿上那件新衣裳。是的,小姐,一路上我会寸步不离的。〃思嘉瞬息之间想像着她的亚特兰大之行和自己同瑞德谈话时,嬷嬷像只巨大的黑色看门狗那样横眉怒目地站在背后。于是她又摆出笑脸拍了拍嬷嬷的肩膀。
“好嬷嬷,你那么好心要跟我一起去,一路上照顾我,可是这里没有你,他们怎么活呀?你知道你简直就是塔拉的管家了。〃“哼,〃嬷嬷说,〃别给我灌米汤了,思嘉小姐,从我给你换第一块尿布,我就知道你。我说过我要跟你去亚特兰大,我就去定了。要是你一个人到遍地都是北方佬和自由黑人之类的城市去,爱轮小姐在坟墓里也要躺不住了。〃“但是我会到皮蒂姑妈家去住的,〃思嘉拼命找借口为自己辩解。
“皮蒂帕特小姐是个好人,她自以为什么都懂,可实际并不是那样,〃嬷嬷说着,便转过身去,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好像宣告谈话到此结束。她走进大厅。这时地板又颤动起来,因为她在大声喊叫:“百里茜,孩子,搭起楼梯到阁楼,把思嘉小姐的装衣服样子的箱子搬下来,想办法找一把好剪刀,可别闹个通宵还干不完哪。〃“真糟糕,〃思嘉满心不高兴地暗忖着。〃我背后很快就会有一只大警犬跟着了。〃晚餐后,收拾完餐具,思嘉和嬷嬷把衣服样子放在饭桌上,这时苏轮和卡琳忙着拆窗帘的缎子衬里,媚兰用干净刷子刷天鹅绒窗帘上的尘土。杰拉尔德、威尔和艾希礼坐在房间里怞烟,一面嘻嘻哈哈地看着妇女们在忙合。思嘉身上似乎有一股愉快的兴奋之情感染了大家,但他们并不理解这种兴奋的意义。思嘉脸上泛着红晕,眼睛里闪耀着光辉,老是笑个不停。她的笑声让大家都开心,因为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听过她真正笑过了。这使杰拉尔德尤其高兴。他的眼睛跟着她轻盈的体态转,往常那呆滞的眼神大大减少了,而且每当她从身边经过时都要赞赏地拍拍她的臂膀。女孩子们都激动得像在准备一次跳舞晚会,她们拆呀,剪呀,缝呀,仿佛在给自己做一件衣服似的。
思嘉是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或者必要时把塔拉抵押出去。可是,究竟什么叫抵押呢?思嘉说他们可以用下一年的棉花毫不费力地赎回来还绰绰有余呢。她说得那么肯定,以致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问的了。当有人问起谁来借给她这笔钱时,她说:“不必管闲事,〃这样狡狯的答复把大家都逗笑了,她们纷纷开玩笑,问她的那位百万富翁朋友到底是谁呢。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略带揶揄的口气说,这个看来荒谬的设想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因为他们知道思嘉最恨巴特勒,每回谈到他没有不骂他是“下流坯〃的。
但是思嘉对媚兰的揶揄并没有反唇相讥,而同样在开玩笑的艾希礼一看到嬷嬷匆匆对思嘉丢了个防范的眼色,便突然不敢笑了。
苏轮被这种场合的晚会气氛感动得大方起来,拿出她那件虽然旧了但还相当漂亮的爱尔兰花边护肩来,卡琳也坚持要思嘉穿她的便鞋到亚特兰大去,因为这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双鞋了。媚兰恳求嬷嬷给她留下足够的开鹅绒碎起来修补她那顶旧软帽的框边,说那只老公鸡要不马上跑到沼泽地里去,便要同他那些华丽的古铜色和翠绿色尾毛分家了。这话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思嘉看着那些飞针走线的手指,听着那些笑声,心里暗暗感到悲痛和耻辱。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对于我或者对于他们自己的整个南方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们还以为,不管周围的一切,他们谁也不会遇到真正可怕的事,因为他们还是他们,奥哈拉家的,威尔克斯家的,汉密尔顿家的,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那些黑人也这样想。多么愚蠢的人们啊!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还会这样想下去,生活下去,习以为常,一切都不会改变。媚兰可以穿得破旧不堪,可以摘棉花,甚至帮我杀人,但怎样也不会使她改变。她还是那个羞怯而高贵的威尔克斯太太,那个十全十美的贵妇人!艾希礼能够面对死亡和战争,能够忍受受伤,蹲监狱,然后回家过这种比一无所有还要坏的生活,可他同那个拥有十二橡树村农场全部产业的绅士仍然一模一样。威尔有点不一样了。他看到了事物的真实情形,不过他从来就是个没有多少东西可丧失的人。至于苏轮和卡琳——她们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呢。她们以不变应万变,因为她们觉得这局面很快就会过去的。她们心想上帝会创造一个尤其对她们有利的奇迹。然后上帝不会这样。在这附近唯一会出现的就是我正要到瑞德…巴特勒身上去创造的那个奇迹……他们是不想改变的。也许他们不能变,我才是唯一改变了的人——可是如果我还有办法,我也不会去改变的。〃嬷嬷终于把所有的男人都赶出了饭厅,把门关好,然后好开始试衣裳。波克扶杰拉尔德上楼睡觉去了,只有艾希礼和威尔还在前厅灯光下坐着。他们有好一阵没说话,威尔嚼着烟草,像只平静的反刍动物。不过,他那张和善的面孔可非常安静呢。
“这次到亚特兰大去,〃他终于慢吞吞地说,〃我可不赞成。
一点也不赞成。”
艾希礼很快地看了眼威尔,然后将眼光移往别处。他什么也没说,只暗自纳闷是否威尔也有他心中那种可怕的疑虑。
但那是不可能的。威尔并不知道那天下午在果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它是怎样逼得思嘉走投无路的。威尔不可能注意到嬷嬷听见说起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时脸上的那种表情;而且,威尔也不了解瑞德有钱和名声很坏的情形。至少,艾希礼不认为他可能知道这些事,不过他自从回到塔拉以后已经明白,威尔像嬷嬷一样似乎不用说便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在事情发生之前便有预感。周围空气中有某种艾希礼说不清楚的不祥之兆,可是他没有能力挽救思嘉,使她不致陷于这不祥的境地。那天夜里她没有正眼看过艾希礼一眼,她对艾希礼的那种威严而活泼的兴奋神气简直吓人。他感到揪心的疑虑太可怕了,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没有权利问她那是否属实而使她感到侮辱。他紧握双拳。凡是有关她的事情,他都无权过问,当天下午他已经把这种权利彻底丧失了,永远丧失了。他已不能帮助她。谁都无法帮助她。不过,他想起嬷嬷和她剪裁天鹅绒窗帘时表现的那种冷峻的态度,便稍微感到欣慰了。
嬷嬷会照顾思嘉的,无论思嘉愿意与否,她都会这样。
“这些都是我引起的,〃他懊恼地想。〃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起那天下午她是怎样挺着胸脯从他身边走开的,记得她倔强地昂起头来的样子。他的那颗由于自己的无能而破碎、由于对方的仰慕而被误解了的心在向她靠近。他知道在她的词汇里没有〃仗义〃这样的字眼,如果你说她是你平生所见最勇敢的女人,她会瞠目而视,莫名其妙。他知道,她不会了解,当他觉得她勇敢时曾将多少真正高尚的事情都归于她。他知道,她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勇敢地面对生活,用她自己坚韧的津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任何困难,以不承认任何失败的决心勇往直前,即使发现失败已不可避免,也继续战斗下去。
但是,过去四年他也看到了另一些不肯承认失败的人,一些明知处境十分危险,但凭自己的勇气而慷慨以赴的人,结果他们还是失败了。
他在陰暗的客厅里注视威尔,心想他从没见过像思嘉…奥哈拉身上所拥有的这种勇敢,她要穿戴用她母亲的天鹅绒窗帘和公鸡尾毛做的衣帽,动身去征服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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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二天一早,思嘉和嬷嬷迎着寒风凛冽和彤云疾卷的陰沉天气在亚特兰大下了火车。火车站在全城大火中毁了,还没有重建起来,她们是在那堆高出废墟好几码的灰烬和烂泥中跳下来的,它们告诉人们,这里就是火车站了。思嘉习惯性的环顾一下周围,寻找彼得大叔和皮蒂姑妈的马车,因为在战争年月每次她从塔拉回到亚特兰大时都是他们来接的。
随即她忽然醒悟起来,对自己的下意识举动一笑置之。当然了,彼得没有来,因为她并没有把自己要到这里来的事预先通告皮蒂姑妈,而且她想起老太太在有一封信里悲伤地说过,投降后彼得在梅里要求领回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她环顾车站周围车辙纵横和被分割得零零碎碎的空地,想找到一位老朋友和旧相识的马车,好恳求人家把她们带到皮蒂姑妈的住处去,可是无论黑人白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如果皮蒂写信告诉他们的情况属实,也许她的熟人中谁都没有马车了。时世这么艰苦,人有吃有住就很不容易了,那顾得上牲畜。皮蒂的大多数朋友,像她自己一样,现在都是双脚步行了。
有很少几辆货车在运化车厢旁装货,还有几辆溅满了泥污的四轮单座马,车上坐着粗壮的车夫,但载人的车只有两辆,其中一辆是轿车,另一辆是逢车,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和一个军官。思嘉一见那身制服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尽管皮蒂姑妈在信中说过亚特兰大驻扎一军队,街上到处是大兵,思嘉猛一见到这些穿蓝军服的人还是觉得惊异和害怕。这很难使人感到战争已经结束,也难相信这些人不会追逐她,抢劫她,侮辱她。
车站周围空荡荡的景象使她想起1862年的一个早晨,那时她作为年轻寡妇身穿丧服、满怀厌倦地来到了亚特兰大。她记得这个地方当时多么拥挤,到处是货车、客车和运送伤员的车辆,车夫们的漫骂声和叹息声,人们迎接朋友的招呼声汇成一片喧闹,她不禁为战时那种心情轻松愉快的景象而感叹,接着又叹息又如今不得不步行到皮蒂姑妈家去。但他仍然满怀希望,觉得只要到了桃树街,她就会遇到熟人让她们搭车。
正当她站在那里环顾观望时,一个棕色皮肤的中年黑人赶着一辆轿车向她驶来,并从车里探出身来问:“要车吗,太太?两块钱,到亚特兰大城里啥地方都行。“嬷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辆野鸡车!〃她嘀古着,〃黑鬼,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嬷嬷是个乡下黑人,但她又并不经常住乡下;她清楚没有哪个体面妇女会坐野鸡车,尤其是轿车的,除非家里有男人在身边护送。即使有个黑人侍女跟在身边,从习俗上讲也还是不够的。嬷嬷看见思嘉仍在恋恋不舍地打量那辆出租马车,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走吧,思嘉小姐!一辆野鸡车和一个刚刚冒出来的黑鬼!不错,真是个好搭档!““我可不是刚冒出来的自由黑人。〃车夫生气地辩解道。
“我是老塔尔拍特小姐家的。这是她家的马车,我赶出来给家里挣点钱花。”“哪个老塔尔伯特小姐?〃“米尔格维尔的苏珊娜…塔尔伯特小姐呀。我们是老马尔斯被打死以后搬到这里来的。〃“你认识她吗,思嘉小姐?”
“不认识,〃思嘉遗憾地说。〃我认识的米尔格维尔人很少。〃“那好,我们走,“嬷嬷断然地说。〃你赶你的车吧,黑鬼。〃她提起里面装着思嘉的新天鹅绒长袍、帽子和睡衣的帆衣布袋,把包着自己衣物的干净包袱夹在腋下,然后领着思嘉走过到处是煤渣和灰烬的湿地。思嘉尽管想坐车,但没和她理论,因为她不想与嬷嬷发生争执。自头一天午她摘窗帘被嬷嬷抓住,嬷嬷眼里始流露出一副警惕的疑惑神情,这是思嘉很厌烦的。看来难以逃脱她的陪伴,而且只要不是必须要求,她也并不想激起嬷嬷的好斗脾气。
她们沿着狭窄的人行道向桃树街走去,思嘉一路上都感到惊恐和悲伤,因为亚特兰大已经变得如此荒凉,跟她记忆中的情景大不一样了。她们走过从前瑞德和享利大叔叔住过的亚特兰大饭店所在地,如今那高雅的建筑只剩下一个空架和部分焦黑的断垣残壁了。那些毗连铁路长达四分之一英里、存放着大量军需品的库房还没重建起来,它们那些长方形屋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来分外凄凉。由于两旁都没有了建筑物的墙壁,同时车库已经消失,因此火车道上的铁轨便显得赤裸裸地毫无遮掩了。这些废墟中有一个与别处没有什么区别的地方,还保留着查尔斯留给她的产业上的仓库遗址。享利叔叔已经替她付过去年的租金。过些时她得偿还这笔钱。这又是一件叫她烦恼的事。
她们拐了个弯走进桃树街时,她向五点镇望去,不禁大声惊叫起来,尽管佛兰克告诉过她城镇已被大火夷为平地,她也从没想到这样彻底的毁灭。在她心目中,她所爇爱的那个城镇仍然处处是密集的建筑物和漂亮的房子。可是她现在看到的这条桃树街连一个旧的标志也没有了,它显得如此陌生,仿佛她从没见过似的。这条泥泞的大街,战时她曾驾车走过千百次的大街,围城时她低着头冒着在空中开花的炮弹慌慌张张奔跑过的大街,她在撤离那天紧张匆忙而痛苦的时刻最后告别的大街,如今竟是这样陌生,以致她伤心得要哭了。
尽管自从谢尔曼在大火中撤出这座城镇和联盟军回来那一年起,这里已陆续重建了许多新房子,可是五点镇周围依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荒榛枯草中是一堆堆烧焦的断砖碎瓦,其中又有几幢房子的遗址是她能勉强辩认出来的,房子只剩下几截砖墙在暗淡的阳光里兀立着,没有玻璃的窗户张开大口,摇摇欲坠的烟囱显得分外孤单。她也偶尔高兴地看见一两家熟悉的店铺,那是在炮火中幸存下来并修复了的,其中那些耀眼的新红砖与灰色的旧墙形成强烈的对照。她从那些新店铺门面和新办公楼的窗口看到令人兴奋的旧相识的牌号,但更多的名字是不的熟悉的,尤其那成百上千的陌行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牌号。以前她在亚特兰大几乎认识每个人,而现在眼前出现了这么多陌生的名字,这使她感到丧气。当然,眼看着街道两旁新建筑物迎面而来,她也不能不为之振奋。这些建筑物也是成百千的,有些还是三层楼房呢!到处都处在兴建新房子。她在大街上朝前望去,想要让自己的观念适应这新的亚特兰大,这时她耳边是一片欢快的锯子声和锒头声,眼前是一个又一个高耸的脚手架,人们扛着砖头在梯子上攀登。她朝前望去,望着这条自己那么喜爱的大街,眼睛不觉有点湿润了。
她心想:“他们把你烧成灰烬了,他们把你夷为了平地,可是他们并没有把你打垮。他们打不垮你。你重获新生,变得像你过去那样雄伟,那样壮丽!〃她顺着桃树街往前走。后面跟着蹒跚的嬷嬷。一路发现人行道上仍像战争紧张时期那么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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