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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黑缎子的腰带紧紧地缠绕着,外罩一件毛色洁白的贵重北极白狐皮坎肩,坎肩的外面套一件褐灰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的高腰翘头马靴;骊马兜起的风将狼皮大氅的下摆掀起来吹得“啪啦啪啦”直响,暴露出插在领房人腰间的牛骨头把儿的三节鞭。一声不响的王掌柜牵着马沉默地看着。
一阵清脆有力的梆子声升起在贴蔑儿拜兴的夜空,牛二板把马鞭高高地举过头顶,吆喝道:“起——驮——啦!”
一听到领房人的吆喝声,负重的骆驼们立刻就全都自动地站起来,木制的货架与披在骆驼身上的驼屉摩擦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所有的院门都大敞开来。驼队开始缓慢移动,村道在无数负载骆驼的踩踏下呻吟起来。此起彼伏的驼铃声交奏着连缀成了一片强大的“嗡咚,嗡咚”的响声,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这驼铃声绝非是某些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所描写的那般清脆飘逸。归化的驼铃一律是由纯粹的黄铜铸成,直径五寸,长一尺半。这驼铃奏出来的音响沉稳而又浑厚,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铜钟而不像是铃铛。
戚二嫂松开了驼缰。这以前她的手一直牢牢地抓着海九年驼列里首驼的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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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恰克图闭市(3)
驼铃声交奏着装满了海九年的身体,把他的心搅得混乱不堪。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木桩夹在驼队中间移动着。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就像浓雾似的在海九年的心里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边去了,并且在那里再也回不来了!脑子里是肿胀的空虚。
出村八里,驼队开始进山了。
牛二板的骊马站在山口的一块巨石上,长脖子被真丝的缰绳勒得很不舒服地咧着,黄色的牙齿龇着,磨得光溜溜的铁嚼口在它的牙齿间闪出湿漉漉的白光。
牛二板站在马镫上,手里挥动着牛尾马鞭催促着驼夫。在第一个山口和每一个拐弯儿的路径,牛二板都要亲自看着驼队从自己的面前走过,而且他要一个一个地数人,一列一列地数驼。这是他的责任。领房人拿着超过一般驼夫十倍的酬金,他肩上的责任就不一般。要知道他带领的岂止是一个驼队,那实际上就是整个贴蔑儿拜兴所有驼户的身家性命!除了骆驼,贴蔑儿拜兴人再没有别的什么财产了。一旦驼队有个什么闪失,他牛二板就得像他的父亲一样,以自己的生命向村人做出最后的交代。
走在最前边的是王锅头牵的驼列,在王锅头的首列头驼的货架子上插着一面黄底子红心的旗帜,这是归化商人和万驼社共用的传统商旗。
紧跟在王锅头驼列后面的是驮头胡德全,跟在胡德全后边的是他家的长工和临时雇来的驼夫牵的驼列;再往后便是蹇老大家的驼列、蹇老二家的驼列、蹇老三家的驼列,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家的驼列;接下来是戚二掌柜家的驼列、白驼寡妇家的驼列、刁三万家和段家兄弟的驼列……除了几家寡妇,所有的驼户掌柜都亲自牵一列骆驼并且走在自家驼列中第一的位置。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子不论家业发展到了多么大,走驼道的时候都要自己亲自牵一列骆驼。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习惯。
海九年加紧了脚步从牛二板的骊马身边走过去了。第一次走驼道时的这个清冷的黎明就像有人拿刀子刻在了他的头脑中:凌晨的寒冷的光亮是紫色的,阴山的一座座峰峦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峰峦像大海里的巨浪,延绵不断地铺展着;驼铃的交奏声变得很有韵律了,驼铃声与骆驼、护卫狗的蹄声以及人的脚步声汇合在一起,像撞击着岩石的海浪,引出了经久不息的声响。许多岩石的僵直的冷面孔从身边闪过去,百无聊赖的昏昏沉沉的时光一点一点流逝过去。
一个月之后,驼队在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像小孩手掌大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一夜,皑皑的白雪覆盖了一切,统治了一切。雪原上的山脉都像大海里凝固的巨浪,矗立着;纵横交叉的湖河沟汊都被寒冷冻结了,都被大雪填平了。驼队再也用不着为难以渡过的湍急的河流而发愁了,几乎可以直线地照着目的地走了。驼道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清晰了,这也是为什么驼道总是在冬天里特别繁忙的原因。
骆驼的毛在进入草原的过程里迅速生长起来,厚厚的绒毛让主人的大手抓上去一把都捏不透了。驼夫们在各种狼皮的、狗皮的、狐皮的坎肩外面又套上了老羊皮的大氅,戴上了三耳的皮帽。主人给护卫狗穿上了小套鞋。习惯了寒冷的骆驼很舒服地把宽大的蹄掌踏在绵软的雪地上。“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风把它悦耳的声音带到了十里之外。从远处看驼队就像一条细细的黑色溪流在银色的雪原上缓缓地流动。每两个驼夫之间都相隔着十八峰骆驼的距离,这使他们无法交谈。能够把他们心灵联结起来的就只有那狂野而豪放的歌声了。几乎每一个驼夫都是出色的歌手,一个驼夫的歌声还没有停下来,另一个人的歌声立刻就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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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恰克图闭市(4)
大雪把整个世界都遮盖了,几乎是没有变化的景物一点一点从身边滑过去,每天都是如此。完全没有方向感,好像就连时间也在这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凝固了。驼铃嗡咚嗡咚地响着,风声呼呼地吹着,驼夫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迈去。人的生命、骆驼的生命被简化了,那就是机械地倒动着脚和蹄掌向前移动。对于他们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不停地朝前走。
但是驼道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寂寞,一到扎房子的时候驼夫们就凑到了一起,说说笑笑互相帮助将冻成了大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没人帮忙匣子鞋是脱不下来的。大家围着篝火吃饭。驼队里有不少出色的猎手,几乎每天大家都能吃到烤野黄羊或是炖鹌鹑这样的野味。皮褥子的下面铺着栽绒的骆驼屉子,把人的身体与踏瓷实了的冰雪隔开。吃完饭也不急着睡觉,都趴在被窝里抽起了香喷喷的叶子烟,讲着笑话。海九年和二斗子、刁三万、段八十三、蹇家七兄弟睡在一顶房子里。蹇老五是一个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生性诙谐而活泼,也爱说话。他一边把胡子上的水一把一把往下捋着——那都是冻结在胡子上的冰消融成的——一边说:“要是能把老婆带在身边就好了,能给我把被窝暖和暖和。”
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想出的好办法,驼队扎房子休息,大家在房子睡觉是按照顺时针每天挪一个人的位置,不论年龄大小和资格深浅,一律平等,也不分什么掌柜不掌柜的,大家都一样,就连领房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有睡房子旮旯较为暖和位置的机会,谁也躲不过睡房子门口遭冷风折磨的罪。这一天正好轮海九年睡房子门口。从羊毛毡子的门帘缝隙那儿钻进来的冷风直往他的被窝里窜,九年伸手把被角使劲掖了掖。
“带来也没有用,”二斗子说,“你那老婆太瘦了,没有多少热乎气。”
“连老婆都没有的人还能知道老婆的身上有没有热乎气?”
“女人都一样。”
“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老婆有没有热乎气了,娃娃家的你还嫩着哩。老婆这种东西里面的学问可大啦。”
“我的老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刁三万若有所思地说。
“能干什么,都后半夜了。”
“放心吧,你那个麻脸婆子自己可会找好事情做哪,说不定这会儿正让甘州来的那个伙计亲她麻脸哪!”一阵哄堂大笑,像爆炸似的。
“哼!蹇老五,你他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刁掌柜,”蹇老五问道,“你昨儿个不是说胡德全家的三闺女和牛二板有一腿吗?到底咋回事,你说说。”
“牛二板的事你们问二斗子,他最清楚!”
“二斗子,快说说!”许多人都撺掇着说。
“我不知道。”
显然二斗子不愿意揭自己师父的丑底。
“这有甚,”蹇老五说,“谁家的锅底还能没有黑?你说吧,没事儿!你师父不会知道的。”
“你说说,那次你到牛二板屋里耍,后来累了就在牛二板的炕上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你看见甚啦?”刁三万很耐心地启发二斗子。
“看见甚,我看见人摞着人。”
“那女人是不是胡家三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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