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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除了到小学校里上课学习开会,他们就活动在各自的住处。
张惠不仅仅老往爷爷的厢房跑了,她还在镇上其它的地方跑来跑去,看那些当兵的在屋子里看书,或者聊天,或者洗衣服。她看到他们打算或正在洗衣服的时候,就会主动要求替人家洗。他们拒绝她的帮助,而她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矜持的女人,麻利地撸起袖子,跟人家争夺脸盆。以前她是一个多么矜持的女人啊,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
总之母亲那个时期的情况就是那样,只要是个当兵的,她就跟人家套近乎。我产生了隐隐的恐惧,如果部队完成了打山洞的任务,然后离开这里,我的母亲张惠将怎么办?
真实的情况是,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想中的要快。我原来以为,冬天到了,飞快地就要下雪了,下雪之后,他们的工程就要停下,这样,他们至少要在这里度过又一个冬天,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开工,然后,直到山洞打完。
母亲对他们迟早、注定的离开,肯定也是有一些惧怕的,她只要有时间就跑上街,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在。
在她的影响下,我也日甚一日地焦灼,并且开始做一个同一场景的梦。在梦里我看到小贾叔叔站在队伍前面,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白色银幕,上面空空如也。开始小贾叔叔在打着拍子指挥队伍唱歌,他们每人都拿着一个小凳子。当我以为他们唱完歌后会坐下来看电影的时候,忽然银幕飘起来,飘到空中,像纸片一样飞走了。接着小贾叔叔转过身,带着队伍走向银幕飘走的地方。那么多人,无声无息地,一眨眼就走出我的视线。天上开始下雪,又是一眨眼,天地之间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候,在梦里我甚至能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开,身体站在原地,灵魂飘在空中,俯视着满天满地白茫茫的大雪,及在大雪里站着的我。我显得是那么小,像一颗红豆,被老天爷不小心从天上扔下来,扔在雪地里。
对这个梦我有一个遗憾,那就是我从来都看不到张惠。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梦里我只能看到小贾叔叔,那支部队,还有我。整个梦的颜色很简单很绚丽,底色是一片耀眼的雪的白,之后就是绿色和红色。我穿着一件火红的棉衣。这三种颜色是那么干净,纯洁,梦醒之后我总是很失望,我无法在现实里找到那样奇异美丽的搭配。
二
一九七九年冬天,那支部队是突然离开槐花洲的。他们的离开长久以来都是一个谜,具有很强的保密色彩,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突然离开的。他们放弃了即将完工的山洞。据说,用不了多久,那条长长的山洞就会洞穿整个玉黄顶山的腹部。
这支部队的突然消失,就像它的突然来临一样,让槐花洲措手不及。镇上那些住过兵的人家,陡然都觉得自己家的院子太空阔了。
但是,对于我的母亲张惠来说,情况则远远不是这样。她一下子垮掉了。
她在槐花洲的大街小巷里梦游一样地走来走去,拉住她碰见的每一个人,问他们是否知道部队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在跟她捉迷藏。被她拉住的那些人都很同情地摇摇头,挣脱她,走开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九章 美丽之死(2)
我经常坐在厢房后窗外面。那个屋子现在重新变成一间厢房,放着乱七八糟的农具和杂物,透过后窗,能看到蜘蛛在上面拖着丝行走。磨盘孤零零地在地中间站着,奶奶还是个小媳妇的时候,天天半夜半夜地推着它干活,后来小贾叔叔围着它拉琴和看书。现在它完全成为一个废物,上面放着一个破柳条筐,柳条筐里不久住进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它从后窗缝隙里飞进去,卧在那里生下几只蛋,然后飞走了。有一次一只野猫从门槛下面的门洞里钻进去,跳到筐里,把鸟蛋消灭掉了。
厢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门洞里挤进一小块亮色。有一天我坐着坐着,忽然看到一个盘子从门洞下面伸进来,里面盛满了煮地瓜。我站起来,走到厢房后墙拐角的地方,埋伏下来朝白桥张望。我看到张惠从院子里走出来,走上白桥。
那天我非常希望神话故事重现: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一个肩扛农具的后生,他疲惫地放下农具,饥肠辘辘地正准备做饭,忽然发现地上那盘热气腾腾的煮地瓜。他喜出望外,捧起其中一只,边吃边自言自语——莫非我家来了一位田螺姑娘?
这样,母亲要是再来,发现煮地瓜都被吃光,她会多么高兴啊!
我一直等到黄昏来临,都没有人推门进来。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野猫从门洞里钻进来。它在院子里闻到煮地瓜的香味,像纸片一样挤进来,弓起腰喘口气,就开始进攻煮地瓜。几只老鼠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也围过来分食。我以为它们会打起来,结果却是相安无事,野猫允许老鼠跟它共享煮地瓜。
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野猫和老鼠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一直保持和平共处的局面,每次都把盘子里的煮地瓜消灭得干干净净。
那个黄昏过后,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里,母亲在等我吃饭,她显得比前些日子高兴了很多,煮地瓜也吃得津津有味。她一直是厌恶吃煮地瓜的。第二天她一早就去门洞那里收盘子,我比她先到,坐在后窗那里,看到她把手伸进来,拿走了空盘子。她高兴地拎着空盘子穿过白桥。
我觉得那时候母亲已经非常不正常了,她高兴地拎着空盘子,甚至哼着歌,招招摇摇地从槐花洲街上走过。街上的人们在后面指指点点,有一次一个斜眼妇女故意问她,张医生,又给解放军送煮地瓜了?
张惠很愉快地回答,是的!
妇女又问,吃了?
张惠扬扬空盘子,说,全吃了!
妇女在街上朝其她妇女挤眉弄眼。
我对那些妇女怀恨在心,但不知道怎么办。杨雪说,那帮土老帽,看我怎么修理她们。杨雪跟我一起上街,远远地跟在张惠后边。张惠经过斜眼妇女家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斜眼妇女提着一桶猪食出来打算喂猪,她放下猪食桶,凑上去逗弄张惠,送地瓜了?张惠说,是的,她问,还送什么了?张惠说,没了,她说,没送大馒头?张惠说,什么大馒头?她说,又白又软的大馒头啊!
张惠笑笑,心情愉快地走了。
杨雪拉着我,走到猪圈边,抄起勺子舀了一勺猪食,朝斜眼妇女浇过去,说,我看该让你吃两口猪食。
三
张惠保持这种不很正常的精神状态大约有一个月之久。杨雪泼了斜眼妇女一脸猪食之后,王小雅对我说,林雪,你得想办法让张惠正常,她这样下去,说不定很快就得进精神病院了。
说实话,我也早就不希望母亲是一名田螺姑娘了,主要是因为,我不希望她傻子一样走在大街上让那些没文化的农民耻笑。就连父亲林宝山都要遭人耻笑,他们问他说,林宝山,你家地窖里还有地瓜吗?
第九章 美丽之死(3)
还有爷爷。爷爷胡子都很长了,有时候坐着小马扎跟别的老头在大街上晒太阳,会遇见母亲端着地瓜或者拎着空盘子从街上走过,他总是沉默不语。
现在我恨那只每天都从门洞挤进厢房的野猫,还有厢房里的几只老鼠。它们个个膘肥体壮,老鼠们甚至生了一窝小老鼠,小老鼠也参与到吃地瓜的队伍中来。我想不久它们也会膘肥体壮,然后再生一窝小老鼠。
我到兽医站找杨根茂,跟他要灭鼠药。我说家里有老鼠。其实我才不舍得灭掉家里那只老鼠呢,我跟它是好朋友,要是没有它,我会很寂寞的。它很懂事,除了偶尔去吃几口柜子里的饼干,从不到地窖里偷食。它去吃饼干是因为我有时候好几天忘记喂它,而且它知道饼干是我的私人财产。
杨根茂给我一包玉米粒,说上面拌了药,只要洒在老鼠经常出现的地方就行了。我拿着这包玉米粒,来到厢房后窗外面。后窗上的窗玻璃碎了一块,我把那包玉米粒扔进去。
第二天,母亲从门洞里抽出盘子,发现地瓜凉冰冰地躺在盘子里,没有被吃掉。母亲失神地端着这盘凉地瓜回了家。第三天,母亲又端着一盘凉地瓜走过大街。斜眼妇女看母亲傻呆呆的样子,没敢再逗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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