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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警服的方景林站在大栅栏东口的街面上,静静注视着驶近的卡车,当卡车驶过他身边时,方景林的脸色变得铁青,双手在微微颤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向身边担任警戒的同事们看了一眼,他发现巡警们的脸色也变得灰白,微微垂下了头……方景林知道,这是一群最冷酷的人,他们的职业就是用暴力使人就范,对流血和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们的怜悯,可是今天,这些巡警们也被眼前的惨景震慑以至于失去了常态。
方景林近距离望着杨秋萍,痛楚地闭上眼睛,他在想,天哪,这就是法西斯主义,今天总算是看到了它的实质,它总是能把人类中最残酷的暴行推向极致,在如此残暴的敌人面前,我们的民族没有退路,必须坚持战斗下去,不是胜利就是死亡。
与此同时,在前门箭楼前,宪兵队长黑田中佐在接受《新民日报》总编辑陆中庸的现场采访。
陆中庸的问话似乎带有西方记者常用的口吻:“黑田森树先生,我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自建立起就以提倡民主与自由为己任,我国人民享受着广泛的民主和自由,作为《新民日报》的记者,我将本着我国政府赋予我们言论自由的权利向阁下提出问题,在采访中若有略微过分的言词,还望黑田森树先生谅解,毕竟我国有我国的制度与国情。”
黑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择去军装上的一根线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记者先生但说无妨,贵国是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国民言论自由的权利。”
“阁下,我们已经得知这个女犯的身份及犯罪事实,也知道日本皇军在协助我国警方捉拿罪犯时付出的重大牺牲,为此,我对在这次行动中牺牲的皇军士兵表示哀悼。”
“谢谢!为天皇捐躯是他们的荣耀。”
“我的问题是,既然这个女犯已经被判死刑,为什么还要以这种方式游街示众?阁下是否认同这种看法,这种方式有些……过于残酷?”陆中庸仔细斟酌着言辞。
黑田温和地回答:“是的,我同意这种看法,是有些残酷,但也是无奈之举。人类在没有进入战争状态以前,脸上总是虚伪地遮盖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旦进入了战争状态,人类就会变成野兽,在国家利益的口号下进行野蛮地杀戮,战争意味着流血和死亡,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谁也无法摆脱这个现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喜欢这种残酷的游戏,但当有人用恐怖的手段来对抗我们的话,我们也只好用同样的手段去回敬敌人。”
“阁下,可能有人要问,一个人就算是犯了死罪,皇军完全可以按照战时法律判处这个人死刑,似乎没有必要在北平的市民中造成这种恐怖的印象。”
黑田笑了:“据我对贵国的了解,贵国历代官府都喜欢在犯人被处决之前进行游街示众,以此方式对民众进行法治教化,达到威慑天下之目的。而贵国国民也有上街围观的传统,每当这时万人空巷,犹如狂欢的节日,这总是事实吧?而大和民族却没有这个传统,我们不过是尊重贵国的风俗而已。还有什么问题吗?陆先生。”
“哦,没有什么问题了,我可以把您刚才的话如实写进报道吗?”
“当然可以,我说过,日本军队完全尊重贵国的新闻自由及言论自由。”黑田向陆中庸深深鞠了个躬。
一阵剧痛使杨秋萍从昏迷中醒来,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从被穿透的四肢传来,她的身体已经被冷汗浸透。杨秋萍努力抬起头来,用力甩开遮挡在脸上的长发,大街两侧的老百姓们发出一阵惊呼:“她还活着!”
杨秋萍忍住疼痛,微笑着向街两侧的老百姓们点点头,人群中又是一片喧哗……她努力辨认着街道两侧的建筑物,这是哪里?这街道似乎很熟悉,哦,想起来了,这是前门大街,前边的那个十字路口应该是珠市口,如果向西拐几步,就是煤市街南口,从这里进去就可以回家了,杨秋萍想象着大马神庙11号院里的情景……南墙上满是“爬山虎”,整面墙呈墨绿色。院子中间的藤萝架下,父亲似乎正坐在藤椅上,捏着个小陶壶对着嘴喝茶,旁边放着养金鱼、荷花、绿毛龟的几个大缸,花坛里种有干枝梅,还有盆菊,藤萝架上挂着蝈蝈笼、盛蟋蟀的葫芦,院子里的横竿上挂着几个鸟儿笼子,笼中有百灵、黄鸟儿、红子……
这里离家咫尺之遥,但今生今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杨秋萍有些伤感,她非常想向人群喊几句,她想说:我的祖国,我的同胞们,我爱你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知道自己的声带已受到严重损伤,是受刑时忍不住发出惨叫造成的。
杨秋萍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在人群中发现了罗梦云,罗梦云穿着一件黑色细布旗袍,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杨秋萍清楚地记得,罗梦云除了参加西式葬礼,从来不穿黑色服装,如此说来,她今天是特地穿上黑色的旗袍来为自己送行,杨秋萍感到由衷的温暖,她向罗梦云微笑着点点头,用目光向她传递着信号:好姐妹,好同学,谢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多保重……
站在人群中的罗梦云猛地用手捂住嘴,禁不住泪如泉涌,她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悲苦,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阵阵剧痛使杨秋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盼望着刑车能开得快一些,尽早赶到刑场,在这种时刻死亡的来临将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这样怀着迫切的心情盼望死亡?此时恐怕只有杨秋萍了。
当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刑车已经来到天坛的西门前,这条大街的路西是当年皇帝祈求五谷丰登的先农坛,而路东是皇帝祭天的天坛。杨秋萍对这里很熟悉,战前她和同学们经常到天坛、先农坛的林间草地上温习功课,在几百年树龄的古柏间打闹嬉戏,那段时光是杨秋萍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街两侧的人群中传来一阵低沉的、被压抑的抽泣声,成千上万人的抽泣有如海啸般的声响滚过阴沉的天空,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千上万的人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北平的市民用悲痛的眼泪为自己的英雄送行。
押送刑车的日本宪兵们迅速作出了反应,他们纷纷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然后端起枪警惕地注视着人群,准备在人群中发现肇事者予以逮捕,但日本宪兵们发现,他们无法逮捕成千上万的人,除非你把北平这座城市变成一座巨大的监狱。
多年以后,很多北平人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们说,那天负责沿路警戒的中国警察们都低着头,脸色灰白……
杨秋萍含着热泪用目光向北平的父老兄弟告别。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路西一处院子的台阶上,一个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人将提包抱在怀里,另一手则伸进提包……徐金戈,是徐金戈,杨秋萍惊喜地睁大眼睛,浑身的疼痛感似乎也减轻了,她熟悉徐金戈的站姿,此时他手里肯定握着一支子弹上膛的驳壳枪,保持着随时拔枪射击的状态。
杨秋萍目不转睛地望着徐金戈,心里默念着:金戈兄,谢谢你为我送行,我们没有白相爱一场,有你在身边,我觉得身上一点儿都不疼了,金戈兄,你是懂我的,你该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金戈所站的位置离杨秋萍的刑车不足五十米,这是一条胡同的入口处,位置极佳,一旦出现情况可以迅速从胡同里撤离,这条胡同连接着天桥一带密如蛛网的胡同小巷,对于日本宪兵来讲有如迷宫一般。
徐金戈昨天就从方景林处得到了消息,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救杨秋萍,在敌人重兵护卫下劫法场的故事只有在小说里才可能出现,你想都不要想,就算“黑马”同意,并派出若干行动组给予配合也不可能成功,况且“黑马”根本不会配合,他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搭上手里的全部王牌,否则他就不是“黑马”了。
徐金戈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帮助杨秋萍早些解脱痛苦,现在他终于理解陈恭澍了,如果当时陈恭澍那一枪打得准一些,杨秋萍也不会承受这么多非人的折磨,作为一个特工人员理性始终应该是第一位。想到这些时他心里在淌血,用自己的手杀死心爱的人,这种难以承受的痛苦简直要使徐金戈疯掉。
徐金戈感到一阵战栗,他的目光和杨秋萍的目光骤然相遇,两人互相凝视着,在一刹那,仿佛时空也凝固了……杨秋萍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情,她似乎已经猜到徐金戈的想法,微微地点点头,好像在说,亲爱的,快动手!我不怨你,我爱你……两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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