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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棉花的栽种,华阳院比于大要热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见的女儿带到田里,并非仅仅想告诉她培植棉花的经验。
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在尾张、三河和骏河上空。松平氏被尾张夺走了安祥城,骏河的今川氏当然难以忍受。据说今川正在致力于改善与武田氏的关系,以便自己在攻打织田时,武田氏不至于从后方偷袭。一旦作好万全的准备,今川氏定然会出兵三河,与织田氏背水一战。于大年轻的丈夫广忠定然会被任命为先锋。而且,这一战不管谁胜,松平氏都不会平安无事。目前,织田军不可能一举消灭今川氏,今川氏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铲平蒸蒸日上的织田信秀。夹在两大强藩之间的冈崎城,命运就变得甚是悲哀。冈崎城现在就像一点微弱的星火,走错一步就有熄灭之危。不管是华阳院还是于大,都只是这危机之中的一介女流。华阳院曾被水野氏轻率地转送给松平氏,而于大日后也不知会遭遇怎样的风浪。华阳院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一事开导女儿。“男人无不逞强好胜,战事也许还会发生,而棉花却能茁壮成长。于大,从棉花的成长中你想到什么?”
“女儿想到了生命无常。”
“是啊,在你我之后,唯独这棉花还可继续留存,虽然人们会忘掉第一颗种子是你带来的……”
“是啊。这块田里的棉花长得最好。”
华阳院看着弯下腰抚摩棉花叶的于大,继续道:“于大,棉花和女人的命运还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虽离开了刈谷,但忠守和信近都已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而且,你现在也来到了我身边……”华阳院笑了笑,说道,“广忠待你好吗?”她拐弯抹角,其实只想问这个问题。
于大脸颊忽然泛起红晕。夫妻间无法启齿之事,令她脸上发烧。
“他与阿久有情在先。男人总是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谁。或许是因为……”
华阳院看到女儿羞答答的样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时刻想到棉花,学会忍耐。”
于大害羞地看了母亲一眼,轻轻摇首,道:“女儿也给阿久送去了棉花种子。”
“哦!阿久……”
“阿久亦是真正关心城主的人。”
“那……那你不觉得苦吗?”
于大微笑着摘下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子,道:“女儿觉得阿久内心更苦。”
华阳院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击。心道:“这孩子真要强。”可是,这到底是敷衍之辞,还是她已有了驾驭广忠的自信?华阳院想继续试探,便对于大笑了笑。“日头越来越毒了,我们去阴凉处吧。”她一边领头往院子里走,一边道:“爱或被爱,都是虚无缥缈的泡沫。一旦广忠身有不测,你又会怎样?”
不知于大是否听出了华阳院的忧心,她回道:“憎恨别人时,别人也会恨你。善待别人,人便善待于你。”
“你是在说阿久,还是在说广忠?”
“都有。”于大低着头,继续道:“城主若身有不测,我自会去死。”
华阳院悄悄转头凝视着绿叶,莫非这孩子已经喜欢上了广忠?若真如此,也就无甚可说了。华阳院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当年,水野身边也有其他女人。当她几乎已心灰意冷时,情意却在她心中悄悄萌芽,而且,不久便有了孩子。于大或许现在还无法明白因为身孕而得到解救的母亲的心,但她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日,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享受着天地间最大的幸福。
华阳院回到屋里,命侍女端来一壶凉麦茶。一向与于大寸步不离的百合和小笹今日也跟了过来。大家一起喝茶后,华阳院道:“上房夫人赶快生个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上房夫人能替我给勘六带些礼物过去吗?是船商送过来的,据说是在土佐制造的黑砂糖。”她故意提起阿久生的勘六,目不转睛地看着于大。
于大从华阳院那里拿了黑砂糖,辞别时已过未时。这种黑色的东西虽也被称为糖,却无一点黏性。而且,只要在舌尖放上一点,强烈的甜味便会在口中扩散开来。
此时尚无人知道天下竞有甘蔗。早在孝谦天皇在位时的天平时代,作为成品的砂糖就或有使用,但是甘蔗传到民间却是很久之后的事。甘蔗是在庆长年间从萨摩开始广泛栽种。因此,天文年间的砂糖还是罕见的奢侈之物。华阳院让于大捎回砂糖,但阿久不会轻易拿给勘六吃。即便是在平常,阿久也会对华阳院和上房夫人心生疑窦。华阳院一直希望于大能早日生下一个不输于勘六的公子。于大对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亲为何让她特意给勘六捎去这种稀罕之物。
于大早已与广忠如胶似漆,此间于大渐渐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若广忠身有不测,她决不独活。这是二人温存之时,于大对广忠发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软的被中,他们紧紧相拥,共同分享幸福之妙。每当在那种时候想到阿久,她都无法忍受。她不想把广忠让与任何人,希望广忠属于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权拥抱他。虽说如此,她却从未想过把广忠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她也隐隐约约知道,阿久对她抱有嫉妒和憎恶。可今日,华阳院竟让她去阿久夫人的房间,给勘六送礼物!
回到内庭,于大未回自己房间,而是直接去了阿久处。
“上房夫人来了。”侍女阿万看见,非常惊讶,慌忙进去通报。阿久匆匆来到门口迎接。正值夏季,她还未及整理身上的单衣,道:“恭迎夫人。”语气虽然柔和,于大却能看出她眼里明显的恨意。
于大微笑着点头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开得真漂亮。”
“这是城主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种上一些。”
“阿久,我给你的棉花种上了吗?”
“啊……种上了。”
于大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在旁间玩耍的勘六身上,道:“太夫人带给勘六一些礼物,比甜酒和柿饼还要甜,是用甘蔗炼的砂糖。我带来了。来,勘六,到这边来。”
见于大拿出一个小纸包,阿久夫人顿时面色苍白。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侧室,又是庶子勘六的生母,她已年满十八。在十八岁的阿久眼里,上房夫人于大还只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却愈来愈让她喘不过气来。若压力仅仅来自于于大的正室名分,阿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坐立不安。于大的品行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刚刚做好的柔软年糕,坚韧而凝重。于大当初让阿久种植棉花时,阿久推说自己没有种植经验。于大轻易反驳道:“这能给城主,不,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给勘六带来好处。于大也无经验,但会试着去做。你也一样啊。”阿久一时无言以对。
当年广忠要在于大嫁过来之后暗施辣手,是阿久制止了他。阿久乃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特意被选出来安排到逐渐式微的幼主身边,保护他不受私通织田信秀的松平信定一干人的毒手。可是,不知不觉中,阿久被十四岁的于大的光辉掩盖了。就连广忠,也似完全忘记了当初设计毒害于大一事,把对阿久的宠幸完全转移到了于大身上。阿久因此整日坐立不安,她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和勘六将为人暗算。
阿久之所以要亲自抚养勘六,亦是出于对信定一干人的警惕。但是,现在她还要警惕于大。然而,现在于大却要让勘六品尝这种状如药膏的黑色东西。
“勘六,来,过来……”听见于大呼唤,小勘六睁着一双天真的小眼睛,摇摇晃晃笑着跑了过来。
“啊,勘六……”阿久突然从旁将他抱住。她眼角上吊,全身发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光影的映衬下,像纸一样苍白。因为事出突然,阿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是结结巴巴道:“要是……要是……尿到夫人您身上了,该如何是好。请……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
于大已经预料到阿久会惊慌。母亲也应该知道阿久现在的心情,但她却给女儿派这样的差事……于大心中一阵难受。但若扭头走开,或许会让情形更加难堪。于大微微笑着,取了一点黑砂糖,放入口中。很甜。那甜味渗透到牙缝里,迅速在口中扩散开来。
阿久紧紧抱着勘六,全身发抖。在于大的眼里,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举止中流露出真切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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