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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成天瞎混了。好歹算个大学生,连知识产权也搞不懂。这像话吗?吴绮丽哪天怀的孕你比当事人还要清楚,这像话吗?正经的不学,你以为凭几句叽里呱啦的日语就可玩社会?”我一口气说完。
“今天才发觉我文化浅?”邵美扭身乱嚷,“死皮赖脸地追我时你为什么不早说?”嚷到这里,邵美近于嘲讽地挤挤眼说,“我告诉你,就算半个世纪后你混成作家,那时我的孩子也差不多是作家了,你以为你稀奇?”
玩艺术的都有走极端的本能,不是惊世骇俗,就是庸俗惊世。邵美不幸,做了第二种。亏她有耐心,当初认识我的晚上,能聚精会神听我朗诵《磨房的轮子》、《西洲曲》那些悲风逼人的长句。
越想越气,越想越有种上当受骗的滋味。一条铁训蓦然闪过我的记忆:恋爱的艺术就是嘴要软心要毒。
我跳下床一把拖她到院子里。正想逐一逐二批评指正,给她纷乱而愚蠢的灵魂注进新的活力,可是,懒洋洋的夕光里,她却露出了无法抗拒的妩媚。
就这样,在这个流行小睡的午后,独院里出现了一幅可爱的图画——
绿的纱窗白的门帘飘飘扬扬,古老的青石板上,一个高贵的男人和一个浅薄的女人对峙着。
他们面前躺着一只茶杯,三只拖鞋,两只红色的。
已经是初夏时节,大学临近毕业,身边的人都忙碌于未来的爱情和工作,只有我的心里一片澄明寂静。喜欢一个人去校园西面的那片樱花林里休憩和阅读。花儿开始凋败,零星地会有细小的粉色花瓣和残留在枝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似乎可以听见它们轻轻地粘在肌肤上的声音。我喜欢这样的光景和感觉,清澈而美丽的时光静静地流逝掉。
临毕业前,我经得邵美的准允回了一趟家。条件有二:一、到家的第三天必须回信给她,讲讲家乡的情况,二、两个星期之内必须返回,否则就永远也别回来。
邵美如晤!
我的家乡没什么好样子,跟平时说给你听的无多大区别。只是不在秋天,街上没有飘飘的黄叶。倘若你一定要问新奇的话,那只有桃花了。这儿的人们喜欢种桃花。小巷里走着走着,冷不防会冒出一两枝挡住眼,颇有意思。在上次来独院给咱们杀鸡的赵强家里住了一夜,今天清早,我头不梳脸不洗匆匆地赶回贡镇。
小客车在半路上抛锚,司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你一定要认为这个上午我闷极了,才不呢,邵美。车坏的山坳上有一家小店。好像十点钟光景,店主的老伴回来了。她唠唠叨叨,下地前再三拜托,要喂饱猫,要煮熟饭,可她从地里回来,花猫饿得喵喵叫,铁锅里连热气也没有。
店主靠在门槛边吧嗒吧嗒吃旱烟,他眯着眼,昏昏然望着门外的大马路。半句话也不搭。邵美,我们会有这么一天不?如果有,太阳也会在我们家门前懒懒地翻身吗?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杂货铺,过晚报、黄酒、白头的生活。
“老爷爷,你该说你陪税务所的人喝酒误了。”我在旁边小声提醒。老年人健忘,我知道。况且我还端着他泡的苦丁茶。
“习惯了。”他提开烟杆,脸上排满干巴巴的皱纹。我看不出阳光在老人眼里是哪种颜色,总之,说这话时,他眼巴巴望着满大路的阳光,就像望他曾经的情人一样。
“申辩几句也好嘛。”我又说,“您真是冤枉呀!”
“申辩?我们结婚五十五年了。申辩什么?你这小子!”老人回过头,脸上的皱纹竟然绽出弯弯笑容。
“过去申辩得太多,还剩什么好申辩的?”他好像对“申辩”这个词特感兴趣。
后来他又告诉我说,做女人也真可怜。年轻时缠着把好听的话都听完了。老年来一句也听不到,若他再年轻五十岁,他一定要换另外一种方式恋爱。再年轻五十岁,换什么方式呢?在车上,我一直在捉摸,你要是没心思画画,不妨也想想。
夜间小心些。别忘了给吊兰浇水。纹竹用不着管,水多了反而要死。
我下星期一定回来。
你的雨桓
2006。5。12
脱了上衣正要入睡,却听到外边隐约传来凄惨的哀叫声。
推开窗子,没错,果然是有人在哀叫。我连忙拉开灯披上衣跑去厢房叫妈妈。电视白晃晃演着戏,母亲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摇醒她:“妈,快醒来,外边有人喊,喊得阴风惨惨的呢。”
“人家喊两三年了哟。”母亲揉揉眼打着哈欠说,“是那个小永子,你忘了?他疯了你不晓得。”小永子?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那个皮肤白白的,书包里总是背着爆炒得黄铮铮的玉米花的小永子?我听见毛骨悚然的哀叫声夹杂着以往的岁月慢慢滚过我头顶上的夜空。
我们贡镇是昆明市郊外一个零星地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的自然村,一条大观河把村子分为东西两处,我家住在镇东,永子家住在镇西。我十四岁那年全村连我只有三个初中学生,永子是三人中最有出息的。老师们都说,贡镇出不出大学生就只有看永子的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使命似的,数学题做得几乎不会错。每天放学一路上打打闹闹回家,本来是最带劲的事,可他从没参加过,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一样。初中毕业他顺利考进昆明市区的第八高中,而我落选下来。领回成绩单那天,我和他坐在回家的半路上,就着八字洞的井水醮饼干吃。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导我,今年不行明年再来。树怕翻根人怕寒心。要是母亲不病,他才不读师范。开学那天,全村人都送他到进县城的马路边。我却不好意思去,一个人跑去沙沟捅黄鳝。
第二年我在昆明市区二中念高中时,他来找过我一次。我们正在上体育课,大家都忙,只听他说他母亲恐怕不行了,借我的自行车回趟家。他妹妹在城里给人家做保姆,也回去。他穿着发白的解放鞋发白的牛仔裤,脸也白生生的,像雨,静悄悄的那类。那时我的家境还好,借车给他,还硬塞给他二十元钱。2004年我考进重庆的西南大学,而他分配在我们贡镇好端端教着书。我一年难得回两次家,恍惚听人说他犯了这样那样的病。没想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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