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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第1页）

她出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四月天，可是气质中却散发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寒冷。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多么被人忽视的小时候，她说那时候最亲近的人不是妈妈，而是姐姐。她哇哇大哭的时候，妈妈会特别厌烦，有一次爸爸甚至真的动手把她拎到了雪地中，让她哭够了再回家。

她经常张着大嘴嚎啕着哭，一放假就被妈妈送到姥姥家。姥姥说家里的四个孩子里，姐姐和她是被送去姥姥家最频繁的俩，因为她比姐姐麻利机灵，姥姥和妈妈经常让她帮忙做家务。

她学习一般，上完高中后考了一个大专学校，毕业后考了教师资格证，成为一名小学老师。命运的齿轮本来已经开始转动了。可是2004年，她被家人威胁，不得不与相处一年的前夫离婚，离婚后的她整日心灰意冷，生无可恋。

但是妈妈不断给她安排相亲，甚至动用了四十年不曾联系的老同学关系，给女儿说亲。她以为那些老同学至少可以介绍一些家境好一些的，可惜妈妈真是一个老天真，四十年都没互动过怎么可能还会有热情？她以为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天真地活在象牙塔中呢！用着人家了才想起送礼讨好，谁闲得没事了乐意给陌生人牵红线呢？

“哎呀妈，我不着急出门，单身不是也能养活我自己吗？”她一边换着妈妈买来让相亲的衣服，一边无限烦闷。“那怎么行？老闺女就更嫁不出去了！”妈妈皱着眉怪她。“为什么非要嫁出去？”“不嫁你想干啥？难道烂在家里吗？”“我说不离吧，你们非让我离，当初说什么你们帮我再找，说什么排着队等着我……”

她想既然把话说开了，就索性说个痛快吧！“结果你看你们给我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要么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要么家里开个棋牌室说话吭哧瘪肚的居然还瞧不上我！”她说着说着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索性摔门而出，留下妈妈着急忙慌地继续翻着那个发黄的电话簿。

她是家中的老三，姐姐出嫁了，哥哥娶妻生子了，自己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爸爸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非要在老公来家里送好那天，请大伯二伯来家里喝酒。爸爸好像总是不愿意承担责任一样，一遇到孩子们说亲的事就自己拿不定主意，姐姐出嫁时也是，让大伯二伯千里迢迢去姐夫家里商量，搞得兴师动众的，末了还总是会总结一句心里话：“这闺女以后就交给你们了！”好像姐姐和她是他背在肩上多年的重担，今后终于不用再背了，而且不但有了接盘侠，还有了一个可以反哺我的亲家。

她记得老公跟自己订婚宴席上，爸爸也对老公的家人说了这句豪爽的话，但是送好这天他却反悔了。

那天真的很邪门，她的老公和家人实在不胜酒力，已经喝得很多了，但是大伯二伯好像成心一样，非要说什么“不喝就是不给他们面子”之类的话。恰好老公顾忌他爸爸的身体，当着大伯二伯的面还是拒绝继续喝，于是爸爸就决定反悔，说他们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她当时想不通，难道非要喝到医院才证明给了面子吗？现在她想通了，原来那不是一杯酒，那是向父权臣服的宣告。

接连失利的相亲让她越来越失去信心，不是她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晾着她。她开始在相亲时收敛自己的锋芒，也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是鞋不合适，她却要削掉了骨头去适应？妈妈说好的早都被别人抢走了，大家都是削足适履走入婚姻的，谁嫁的如意？日子全靠自己怎么过。但她想不通，为什么就直接删掉了“自己一个人过”的选项？

几个月后，终于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男生跟自己互动起来，只一个月，他们也只是相约去爬了一次山，吃过两次饭，她就着急慌忙地把自己嫁了。婚后一年，她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小男孩。

生完孩子她给妈妈道喜，妈妈和爸爸居然借口那天不是好日子，然后连着一个月都没来看她，而她夫家距离娘家，不过十分钟的车程。请吃满月酒的时候她又请妈妈，结果妈妈和爸爸借口家里太忙，到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老公和婆婆都非常不理解，暗自唏嘘。

但是唏嘘过后，他们还是很宠爱这个小男孩，给他取了小名：宝宝。可是宝宝的性格却非常让她捉摸不透。

小的时候，宝宝总是要搂着一个毛巾睡觉，稍一紧张就要去找那条毛巾；再大一点的时候，宝宝又不爱吃饭，每天都是奶奶围追堵截、连哄带骗他也不吃；现在又到上兴趣班的年纪，宝宝又死活不去上兴趣班，每次为了哄他去学才艺，都给她这个妈妈累得精疲力尽。

她试了各种专家的养育方法，有快乐教育法，棍棒教育法，秩序教育法，平等教育法……几乎把所有妈妈用过的招数都用遍了，还是搞不定这个孩子，经常被气得肝儿疼。最可怕的是：这个宝宝还经常跟大人玩失踪。他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让一群大人满世界找他，有时要找两三个小时才肯出来，这可把人累坏了。

我经常接到她的咨询，有时候她仿佛无欲无求，说自己想通了：“我在外出差这么久，孩子都不想我，我打电话给他，他全程一句话都不说，我想通了，不强求，他最好不要在乎我这个妈妈，我也一心清净，谁也不记挂。”

但是这样的想法没过几天，她又说：“我实在忍不住给老公说了，老公打了孩子，这下才算好点了。看来孩子还是得打。”

又过几天，她又说：“我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呢？我已经用我最大的耐心对待他了，让他为所欲为了，他却还是跟奶奶说我不是他亲妈，他不是我亲生的，气死我了！”

其实她的变化一直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能猜到她不是真的想通了，也不是真的看开了，她只是面对问题习得性无助，在她的生长经历中，没有一个人和她一起解决过麻烦和困难。她害怕独自与那头怪兽对峙，那头怪兽实在太强大了，总是能照见她以往所有的逃避，她保护不了自己，只能逃。她一直深陷在自己编织的牢笼之中，创造了一个宝宝来演绎当年肆意绞杀自己意愿的爸妈角色，她一直在重复体验着绞杀自己的剧情，不厌其烦又无可自拔。

除了与孩子之间的拉扯，就连与老公的相处也几乎是同一种模式。她会很开心地告诉我：“他给我买了一件很贵很贵的衣服，在我生日的时候。”也会很绝望地跟我说：“他就是扶不上墙，我用力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上进，我已经放弃改变他了。”有时又伤心地说：“所有人都在努力改变，为什么他就不改变一下呢？什么都指望不上，这日子毫无指望，跟婆婆一起住实在太压抑了。”

我应该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吧，我希望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一把，但是我的力量也很有限，经常会陷入与她一样的绝望之中。她的故事应该不是个例，如何走到今天，非常值得推敲。我一直在想，在这中间的哪个卡点，她只要勇敢为自己做一次主，或者为自己反抗一次，是不是就不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节节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