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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听这个呀?你们不说来找吴姻美的坟么?”老头纳闷了,回头给了几个一对三角老眼,诧异了。
“没事没事,老哥讲得挺好……老哥,有关她的情况我们都想了解了解。”帅世才打着圆场,称呼了句,又递了支烟,老头一看带嘴的,舍不得抽,夹到耳朵上,这才重新起步,重新开始村长式的罗嗦:“……没啥,监督劳动,那时候下乡的城里人也不搭理她,村里人也不敢搭理她,就在村口窝棚里住着,隔段时间革委会的来调查调查她劳动情况咋样……死前就是革委会通知她,好像是她男人死了,头一晌午说了,第二个就不见人了,还以为她跑回城了,谁知道跳河死啦……”
惊心动魄的惨剧,在村长嘴里,像一段干巴巴的家长里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不知道是这个年龄已经堪破生死的原因,还是那个年代司空见惯的缘故,反正是说得格外轻松。轻松得脚步都没有一点停滞,直向河边的矮山上迤逦行着。
“老哥,那她这个坟谁立的?”帅世才问。
“村里人呗,一人给了十个工分,埋了埋人。”老头道,丧葬看样很简单,郑冠群有点无奈的摇摇头,这位,解放前中州市的大家闺秀,千金之躯埋骨于此,值十个工分,两毛钱。
“后来呢?乡派出所给了协查情况是,八九年吧,有人专程回来把她男人和她合葬了一块,还树了块碑,老哥还记得这事么?”帅世才问,这是端木界平能查到的最后消息,快二十年了,来此的目的是给父母合坟,一直让郑冠群和帅世才想不通的是,端木界平没有选择老家,也没有选择中州,而是把父母的坟地选在了这个荒山。
“记得……那是个好娃,他来了找村里人帮忙,披麻戴孝挨家挨户磕了一圈头,磕得脑门上都流血了,他**也死得栖惶啊,二十年亲人才来,村里大队干部就组织了十几个青壮劳力给他重圈了一个坟地……这娃苦呀,从圈坟开始就睡在坟地上,出殡上路一路磕着头从山下磕到坟地,在坟上呀,哭得好几次都昏过去了,一直在坟上呆过头七,人才走……人都不会走了,抬走的。”
村长抹了把老眼,唏嘘了声,幽幽一叹,仿佛这一生,就这么几句略过去了,心理学上讲,每个人的心理世界都很精彩,不过对于研究了若干年的郑冠群来说,走得越深,发现的不是精彩,而是越来越深的悲剧色彩,也许注定,这个悲剧色彩,要渲染到这一家两代。
前行的老头摇摇头:“没有,再没来过,前些年还有人扯扯这事,后来就没人能想起来了……好娃,这是个好娃娃呀,圈坟在村里呆了几天,只要是还记得他老娘的,他是说话着就磕头还人情,烟啦、酒啦肉啦当礼送的就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当时的村里有个老寡妇看着他娘可怜,给过他娘几碗炒麦,等他来这老寡妇也不在了,就这点小恩他都专程到坟头磕了十几个头还恩……后来走还给村里留了五千块钱,说是给村里买几个水泵浇地方便……好娃呀,这好人呀,都不长命呀,他娘在村边呆了四五年,话都没多说几句,就这还是隔三差五让革委会的批斗一顿,就不跳河寻死,她一妇道人家也熬不过那年景……栖惶呀……到了,那儿就是。”
老头停下脚步了,在接近山顶的半坡上,扬手所指,枯草荆棘遍地的萧瑟淹没之后,一块青石碑露着浅浅的头,残阳、乱石、荒冢,仿佛这个宁静的时空从来没有被人打断过,也并不欢迎这些突兀来的访客。
同来的乡警拉了把村长,俩个人没有跟上,老头席地盘腿而坐,摁着烟吧嗒吧嗒抽上旱烟了,有点不解地看着两位衣着光鲜的老警察,小心翼翼地拔拉到荒草荆棘,向着墓碑踱去。
草茎连着草茎,新草覆着腐草,荆棘丛生地已经无路可寻,俩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到了碑前,风吹雨打的碑身已经是泥迹糊着字面,郑冠群抚了抚,依然可辨“先考端木良择、先妣吴姻美”的字面,不过诧异的是,立碑人,是空的。
一看帅世才,他也有点奇怪,狐疑地看着这块确是他儿子端木界平立的碑,但却不留名,刚刚的几步路能看得很清楚,这里不是近期,而是很久没有人祭祀过了,碑座上的泥土积了两公分厚,坟头、碑顶、坟圈,被荆棘和草丛包围着,如果没有这块碑,恐怕能指出这个确切埋骨之所的人也不多了。
俩人几次的相对俱是无言,郑冠群掏着手帕,无言地擦着这块快风沙淹没的碑体,帅世才在无言的拨着坟四周的草棵,俩位警察对于案件都有异乎寻常的偏执,从嫌疑人的家庭查起,从他的犯罪诱因和动机查起,却没有想到,查到的是一对无辜的夫妻和他们埋没在荒冢里无法伸诉的冤曲,
“老帅,你有什么感觉?”郑冠群拨了一会草,体力明显不济,不顾形象地坐在坟边,问了句。
“愤怒……甚至于同情,不管是谁遭遇到他那种不公正的待遇,恐怕都不会像个普通人过正常的生活。”帅世才也坐下来了,掏着烟,点了支,给郑冠群递过来,戒烟已久的郑冠群下意识地接在手里,点着火抽上了,猛吸一口,仿佛要压住肺部升起的气息,叹着道:“我也有同感,知道为什么找你吗?我们的下一代同行,已经无从了解那个荒唐年代给受难者带来的伤害了,这种伤害,既是他犯罪的诱因,也是他犯罪的动机,是他给予的社会的回报,尽管是以犯罪的手法出现的,但你不可否认,这好像冥冥中也在彰显着一种公正,血和泪浇灌出来的苗,长不成社会栋梁……”
“咱们换个话题,再这样谈,对于制裁他我会产生一种负罪感……特别是在这一对无辜夫妻的坟前。”帅世才道,阴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那我换一个,为什么立碑人是空的?”郑冠群问,直指俩人都是讨论的犯罪人心理问题了。
“我想,应该是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一种负罪感吧,端木良择是中州有名的金石研究专家,对石鼓文研究很有建树,他**吴姻美娘家前身是中州同仁医院的创始人,吴姻美本身就是个外科医生,父母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七零年死,过了将近二十年,端木界平才把父母合葬,而他又变成那个样子,我想,他应该是羞于把自己的名字镌到父母的墓碑上吧。”帅世才道。
“如果这样的话,那他的人性还没有全部泯灭。”郑冠群道,掐了烟,直接问着。
“我倒希望他泯灭得干净点,省得我们抓了他,捎带着要怀疑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是否正确。”帅世才苦笑了笑。
“那直接点,你有什么想法?”郑冠群道,提醒着帅世才:“你那个倒霉儿子想得不错,提供给的名单确实没有派上用场,这也恰恰吻合了端木的一个隐藏规律,比如那假证名字,应该给徐凤飞准备的吧,王丽、张丽、李兰……在我们户籍档案里,几乎都是重复率最高的名字,这给我们带来的难度很大,他总是用最简单、最普通和最司空见惯的伎俩隐藏形迹,别说以前不露声色,就即便现在上了通缉令,他持着王平、张平不管什么平的身份证随便住进中州那家旅店,我们短时间都无法查找到他……我接触的案子不算少了,可这么个精于隐藏的我还是第一回见,那,你看,他连父母的坟地都没有来过,我想他早预料到我们会查他的身世。”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他的人性还残留了那么一点……他不是现在我们掌握他的犯罪事实才没有来,而是自从走后再没有回来,所以我想,还是一种负罪的心态让他不敢踏步父母坟前,毕竟父母两人,一位德高望重,一位济世救人,他这个儿子,有何颜面再到父母坟前。”帅世才道,说到此处,眼前掠过的是自己那位不争气的儿子,两年没有回家,不是不想家,而是比谁都想家,但比谁也害怕回家,害怕面对自己心里负疚。
人性是复杂的,最简单的人性也要难过最复杂的案情,从心理角度是揣度嫌疑人,更要难过任何一种侦破手段,不过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郑冠群只能选择这一条连他自己也不敢轻易尝试的办法,思忖着老帅的话,有点悲观地道:
“难就难在这儿,我们无法以一个正常人的心态去揣度他的行为特征,也更无从知道他可能有的动作……恰恰这个犯罪类型是诈骗,每一个骗子都是无师自通的心理学高手,因为要骗倒人,他首先得学会如何是揣度别人心理,他和我们打了十几年交道,恐怕已经把我们摸透了,警务网络的弱点他掌握得比谁都清楚,走到那儿都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案子卡壳,卡在一切高科技刑侦手法全部成了摆设,没有任何的信息源,只能求助于这个盛名在外的反骗专家了,也只能通过支离破碎的身世片段去揣摩那个销声匿迹的奇骗。胜算几何郑冠群不敢猜测,但这种较量已经超脱了警匪之间正义的范畴,更像是高手之间的对决,让他欲罢不能。
“难是肯定的,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帅世才又点燃了一支烟,郑冠群主动要了支,俩人使劲地抽着,帅世才斟酌了许久才说着:“第一,他没有落过网,没落过网的,自信心会极度膨胀,这点从他在中州大摇大摆故地重游就看得出来;第二,虽然他的手法很高明,但他的处世并不高明,还记得咱们在信阳查到的那位吴清治吗,应该是他的领路人,也应该是一个老骗子,但除了蹲那十年监狱,我们没有掌握到他的任何犯罪证据,甚至包括他蹲的十年也证据不足……反观端木就差了点了,因为高明手段已经把他暴露在我们的眼线之内,他高明地把自己置于四面楚歌的境外,要于整个社会为敌了……第三,不管我们给予他如何的同情,他还是个有反社会倾向性格的人,这种人的行为不会因为个人的感情或者其他因素而停止他们的犯罪行为,既然不会停止,那我们就有机会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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