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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头来,恼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收起了弓。
我朝向长孙宏:“把枪插在地上。下马。我们空手走到前面去。”
我说得大义凛然,可要不是长孙亦野拉了一把,下马的时候我就会在雪地里摔个嘴啃泥。长孙宏一头走一头将头盔扯了下来扔在雪地里。我们在火圈前站了下来,空着双手,被火照得明晃晃的。
“那颜,你来喊。”我说。长孙宏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还在生着气呢。他将手拢在嘴边,高声喊了起来:“国剀之,长乐侯在此,速来拜见——”他的嗓门确实够大,回声轰隆隆地顺着冰冷的山脊传了上去。我们等了良久却一声回应也无。
“国剀之,你他娘的不是怕了我们三个吧?”长孙宏拍着胸脯大声吼道,“你要是怕了,就躲在后面好了……”
我没让他这么喊,可我也没让他别这么喊。如果,能把国剀之激出来,那我就不和老长孙计较了。我这么想。
我们在火把的光亮晃动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向外面看去,没看到任何动静也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山坎后面一支大军正在调动,洪流一般绕到我们后面去了。他们既是去查看我们身后是否有瀛棘大军,也把我们的后路封住。
长孙宏冷笑了一声:“国剀之……我们要真带了人来,你这几百号人顶个鬼用。”他嗓门虽大,这句话却给山坎上密集如骤雨的马蹄声响盖住了。我们抬头看时,火光晃动中的黑暗边缘里,正好能看到一支百来人的骑队越过土坎当头冲了下来,他们在月光下俯冲下来,马蹄翻滚如雷。火光映衬下看得清楚,这是昆天王的吉蛇营剩下的铁甲重骑,红色的胸缨在闪光的胸甲上燃烧,雪亮的刀光在暗重纷杂的影子里闪动。他们居高临下,对准空地中央我们三个人,直冲了过来。
这一队铁骑俯冲下来,收势不住,必定要将我们三人踏为肉泥。长孙亦野轻轻地啊了一声,微微一动,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长枪。长孙宏却暴喝了一声:“都站着别动!”这老将军虽然暴躁,却能把握住战场上的瞬息变化,他冷哼一声,眼睛瞬也不瞬地迎着这一队飞奔而下的铁骑,却是拉着我们两人一动不动。
眼前一暗,当先两匹黑马已将火把踏灭,马喷出来的气息打在我们的脸上。眼看狂奔下来的马就要把我们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师可没告诉过我要带拒马木来。
当先两匹并在一起奔驰的骑者却突然带马向两边一闪,我看到马拼命扭着脖子时颈上张扬扭动的肌肉。他们在马背上侧着身子,仿佛要摔倒似的。后面的骑兵哗啦啦地向两侧分开,马蹄错乱,在周围跑成了一个大圆,把我们三人圈在其中。他们轻快地滴溜溜地跑着,圈子越挤越小,紧紧地压迫。在这些交错的怒目甲士间,我们不禁背靠背地贴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么花样?”长孙宏转着头喝道,“国剀之,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骂娘了。”
围着我们的骑兵里突出三骑来,当先一人身披玄铁甲,也是空着双手,只在腰上挎着把腰刀,正是国氏的老将军国剀之。后面那两员年轻小将,却是他的两个孙儿,虽然面目清秀,却满带着凛然杀气,令人不敢小觑。两人一般高低,一样装束,长得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前面的那人手上提着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间更多一份英武,后面一个背上插着双刀,银甲铿然,精神抖擞。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满头白发的老将,就是孙儿辈的少年豪杰啦。
国剀之现了身,死对头长孙宏这会儿却不说话了,只是圆睁着双眼,怒视着对面的骑者,圈子里除了地上火把哔剥的燃烧声外,只听得到马的粗重的喘息声。
国剀之斜瞪着眼看了我们三人半晌,却先开了口:“长孙宏,你该不是来劝降的吧?如果是来耍嘴皮的——”他使劲一拉缰绳,闪开一个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条路,“那就带人快滚下山,别污了我的刀。”
“呸,”长孙宏扬头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带着本部一千精兵来劝降,看你从是不从。”
“公子寂?”国剀之将头转了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连胳膊都打不了弯,只要一抬头,帽子就会滑下来遮住我的眼睛。不过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
“长乐侯,我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国剀之轻蔑地冲我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
“我是来诏告你的罪过的。”我大声说。登时四下里响起一片纷乱。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着脸对国剀之说:“瀛棘大军此刻横陈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讨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几千人。国大人,你放任瀛棘这几千精壮子弟死去,让瀛棘的母亲为你们的困扰悲哭——这该当何罪呢?”
国剀之一愣,这话够他想上一阵子的了。他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带着琢磨的神色让马绕着我走了半圈。
“这是瀛棘部诸位大人的口气吗?”他用探究的口气凶猛地问,“他们为什么让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这话,难道他们怕来送死吗?”
“放你娘的屁……”长孙宏说。
“我猜他们是觉得我这样一个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国剀之,”我说,“你的罪就是糊涂。”
“胡说,我糊什么涂?”国剀之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铁甲片片相撞。他指着长孙宏说:“长孙氏仰仗大族权势,处处对我压制。我国氏上下千人,宁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马缰,夹紧了马,那马直立而起,国剀之纵声喝道:“明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山上便是了。”
他身边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击盾牌,在轰然巨响中齐声大喝:“宁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声尽全力叫道:“我带长孙氏那颜前来,便是要你们解决了这糊涂之罪。国剀之,我问你,若有外敌,你可愿意为瀛棘部的长孙氏而死?”
“什么?让我为了长孙的人去死?”国剀之长笑一声,“长孙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吗,若有机会杀他妈的几个人,我倒是不会放弃,老夫的手早痒痒了。”
我点了点头,转头问长孙宏:“长孙大人,你可愿意为国氏而死?”
长孙氏的那颜斜目瞪着国剀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无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过这匹夫若要杀我,总也得耗上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山梢上一掠而过,纵然我穿着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间里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腿轻轻地哆嗦了起来。成败的瞬间就在此时了。于是我让自己冷笑起来:“两位大人豪气不减当年——好,你们杀吧。你们这就动手吧。”
他们两人本已剑拔弩张,却没料到我这么说。长孙宏眉毛一挑,国剀之嘴角一动,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杀了我。我好去见我父亲,告诉他瀛棘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英雄了。”
国剀之咬着胡子,斜眼歪瞪着长孙宏:“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我对国剀之说:“大人为了自己之私仇,让自己的家族灭亡,还落个逆反的名声。好。”
我对长孙宏说:“大人为了自己的私名,让瀛棘的流血沃野,落个气量狭窄的名头。好。”
我大声对他们两个说:“此刻我瀛棘元气未复,四处都是强敌,灭族与否只在呼吸之间,你们却在这里争当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亲忍辱负重,为了瀛棘死在这北荒里,我大哥为了瀛棘离家多年,最终死在踏入家门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殇州,尸骨无存……如今你们却要让我父亲白白死去,要让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凉关败后,瀛棘被送往瀚州戍边的,有八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前往的吗?从白梨城迁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饿死的吗?你们此刻内斗,便是要让瀛棘这十三万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岁的孩童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朝着两名老人,朝着数百名铁甲的武士,朝着无边无际的北荒的风和月喊出了这些话。这就是我老师设想的场面吗?可他们无动于衷。他失败了吧。我疯狂地喊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们……他妈的……我如果有刀,我也会先砍了你们两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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