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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极其精细光华,攀附满盘绕的龙云纹,那楠木是黑色的,比铁还要沉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据说这把椅子是当年最伟大的阎浮提王瀛台魏巨到东陆时,从天启城搬回来的座椅,自白梨城树起来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宫里了,它是瀛棘王权威的象征。
此刻瀛棘王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容却憔悴得吓人,再没有了百万军中挥戈立马的气概。他那滚烫的目光扫过谁的脸,谁就低下了头。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将脸埋藏到阴影里。
瀛棘王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就看着瀛台白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浑六勒,你说。”
瀛台白头也不抬:“宁死不从。”
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与我父王这么说话了。瀛棘王也不着恼,他搓着手中一根虎蛟皮拧成的马鞭,看着窗外纷纷扬扬映照着西山的夏雪,沉思着说:“如果天气晴了,现在该是瀛海放马的大好时候呢。”
太平侯瀛台询就站了出来,他是瀛棘王的长子,长得神清目秀,风姿端雅,在瀛棘王诸子中最是坚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围沉默的弟弟们,就道:“那就我去吧。”
瀛棘王摸着马鞭,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如果是别人去,我不放心;如果是浑六勒去,那就会杀了人再逃回来。”
太平侯也没再说什么。他跪了下来,朝殿堂上面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就要走出去。
我父亲叫道:“太平。” 太平侯站住了。
瀛棘王沉默了很久,说道:“早晚会有一战。若得着机会,就跑吧。”
“是。”太平侯恭敬地回答说。
“是个屁,” 瀛台白的怒气突然像旋风一样盛满了整个殿堂,“这样的屁话你也说是吗?青阳人又不是傻子,既然是当质子,又开了战,怎么还跑得回来——父亲,白梨城还能募到三万死士,何不放手一搏?”
“浑六勒!”瀛棘王猛喝了一声,杀气如同山岳一样压了下来。就连愤虢侯瀛台白这会儿也不敢和瀛棘王的威严相抗衡。
瀛棘王抬起头来,脸上肌肉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望着瀛台询的背影离开,直到被曲折迂回的围廊遮蔽住,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欢这个儿子,其他各子都还年幼,只有这个儿子随着前山王东征西讨,辅佐军政,立下了许多功劳。瀛棘历来学东陆规矩,将世子位传给长子而不是幼子。若是没有变故,太平侯便是下一任的前山王。然而此时瀛台檀灭变成了瀛棘王,手中握着白梨城所有的权力,我不能说,那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也不能说,在他带领瀛棘七姓氏族南征北战,打下大半江山的时候,在他手刃二兄,力护大哥登上宝座的时候,他会什么都没想过。
瀛台檀灭终于坐上了昭德殿的楠木大椅,他最喜爱的儿子太平侯也同时踏上了一条死亡之路,这是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吗?
他转过头了看到了楚叶,看到了她怀里睡眼朦胧的我。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
在感受到瀛台白的威胁之时,我以哭声为武器击败了那只愤怒的狮子。除此之外,我始终都不哭。楚叶把乳头塞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大口吞咽白色的生命之汁,她把乳头拿开时,我就缩在白狐狸的毛皮里鼾然而睡。没有什么东西,不论是那些愁云惨淡的脸,还是震动房宇的哭声,可以打乱我的起居行止。那天楚叶抱我在殿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黑亮的画眉鸟,它歇在殿外的秃山石上,唱了个没完没了。我笑靥如花。瀛棘王也看到了我没心没肺的微笑。
“你,就叫长乐吧。”
“长久的快乐,比什么都紧要啊。”他说。
我皱了下眉头看了看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决定不理会他,于是撒了一泡快乐的尿,呼呼地睡着了。
我还是没有名字,长乐是我的封号,那一天以后,我就变成长乐侯了。
书记官长孙鸿卢的《瀛棘国录》中记载得很简单: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询赴北都为质,青阳部冠军将军吕光纵千甲兵入城。
这些史官总是喜欢言简意赅,让后来的读者再去平淡的文字里寻找掩埋的血。
实际上那一天的风很大,搅起漫天的尘土。吕光骑在马上,在大风营的护卫下径入白梨城。路过秀美如虹的城墙时,他感叹了一声。有人从城门上跳下,把头颅摔碎在他的马前。当血溅在他的脸上时,吕光有几分恼怒,不过他用手指轻叩他的绿鲨皮刀鞘,把他的愤怒用另一种顾虑给抵消了。他确实有几分担心,青阳王开出的条件就藏在他的怀里,他不太相信瀛棘人会接受这份诏书。瀛棘部虽然已无可战之兵,但若作濒死一击,那便是一场麻烦。他带入城中的一千甲兵,势必落入这只垂死的猛兽口中。
重甲的脚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黄花,他们列兵前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吕光在昭德殿下展开一张蚕纸,宣读了那些极其苛刻的条件:其一,瀛棘部自此之后称臣纳贡,瀛棘王须称青阳王为父;其二,三月内征集战马三万匹牛羊三十万头,进献至青阳大帐;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迁庭于北荒;其四,自一等侯以下,瀛棘部十五岁上五十岁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风谷,随军西征。
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边的护卫惊吓得连手中的铁枪都滑落在了地上。这是亡族之约啊。
那时节,青阳部正陷入到一场与生活在西部蛮荒的夸父间的胶着战争中,他们需要兵丁去攻击那些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巨人。寒风谷离此关山万里,遥不可及,八万瀛棘男子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样席卷过整个瀛棘原,那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无数亲人的庶民们在族里数名蓍老的带领下,聚集到了宫门前。我们要亡族了。要亡族了。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带走,我们的部族就要灭亡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想要活下去啊。他们哭着,喊着,眼巴巴地向城楼上望着。
“大君。”一名紧跟着父亲、年纪已经很大了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说。他的胸甲上描画着一只金色的猛狮,标明了他的叶护勇士身份。宫墙四面影影绰绰地站满了青阳的士兵。冠军将军吕光是名瘦瘦高高的汉子,一条弯弯曲曲的刀疤横过他那刮得精光的下巴。他手按长刀,站在阶下,冷冷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怀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瀛棘王不答吕光。
他的大臣和贵族们跪在阶下磕头如捣蒜,他也不答他们。
宫墙外的大片哭声被风卷入了进来,充盈在宫室殿堂间。
“谁在外面哭?”我父亲问。没有人敢回答他。
他便缓缓起身,大步踏上宫墙上的城楼,夕阳斜射在他那光洁的盔甲上。吕光抬了抬被汗浸湿的下巴,大风营的甲士突然分几路涌上了宫墙,抽弓搭箭,一支一支瞄向了下面。
瀛棘王一步一步地踏上宫门上的起凤阁,他不去看殿前按刀的冠军将军,也不去看排布在宫墙上的青阳甲兵,而是低着头看下面的百姓。那些箭镞在阳光里闪亮,对准了下面的百姓,百姓却不管不顾,仿佛那些青阳兵都是木偶,那些利箭都是秫秸。他们把衣服脱了,裸露着身子,在光亮的石板上磕头,把额头的印迹用血留在了高大宫城前的尘埃里。
下面是数万双火热的目光,在嗤嗤哧哧地烫着他。那些磕头的人中夹杂着许多宿卫甲士,但多半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虽然如此,只要一个眼色,这些人形成的如涛巨浪一定可以把大风营的甲士淹灭。怎么能接受那些条款呢,是啊,他怎么能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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