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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伍次友说完,魏东亭接着口便道:“老太爷那里一切均请放心。兄弟有几位朋友要到贵乡采办些东西,可以托他们先见一见老人家。老人家如高兴,来京逛逛也好嘛!”
何桂柱听到这儿,凑趣地说道:“二爷到辅政爷府做了西宾,老太爷听了也是欢喜的。可别要像明老爷那样,忙得顾不上落屋,更甭说和我们一起玩棋打双陆了!”魏东亭笑道:“他倒不是瞧不起你们,前日在乌学士家见着他,还一个劲抱怨应酬太多,没功夫回悦朋店去,只怕先生和何老板要怪他疏远呢!”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来问道:“先生,外头车是现成的,如不见弃,咱们这就去罢,可好?”
伍次友也站起来笑道:“既蒙索额图大人如此错爱,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魏东亭一摆手道:“您先请,自今儿个起,兄弟只是龙儿的伴读,您是我的师长,不能和您平起平坐的了。”伍次友见如此说,又站住脚说道:“哪里的话,与其如此,毋宁我与龙儿以世兄弟相称,免了这个师生名分也罢,我很不爱这些个繁文缛节,拘死了人,还说是圣人之教!”
魏东亭正为康熙行拜师礼之事犯愁,担心办不好这个差。不想伍次友如此倜傥爽朗,真有点喜出望外。便乘机又叮上一句,“要是索额图大人不答应呢?”伍次友却满不在乎地道:“半师半友最好。索额图大人那里我自去说。”
索额图在一桌丰盛的筵席旁心神不安地等待着,又怕魏东亭办不好差,请不来先生,又怕先生来了礼节无法安排,心里七上八下的。
对太皇太后交给他的这件差事,他始终疑虑重重。自古帝君深居九得,垂拱而治,哪里听说过皇帝悄悄儿请一个白衣秀士做老师的事儿?但太皇太后似乎非常坚决。她说:“皇帝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鳌拜请的那个什么济世万万使不得。苏麻喇姑虽好,读的书究竟有限,她又是个女孩子,上不得台盘。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事若是走了风,被鳌拜知道了,会怎么样呢?白龙鱼服,常年屈于臣下之家,万一有个三差两错,那该是个什么罪名,又怎样向天下后世解释这件事呢?眼前就有在件棘手的事儿,既是师生,就要行拜师之礼,皇帝又怎么软得下膝盖来呢?───这事办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后世,不过落个值过儿,办砸了就可能身败名裂!索额图想东想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在旁边的康熙早猜出他的心事,笑道:“既然咱们合演这一出戏,那就要唱得真一点,唱砸了朕是不依的。你是哥子,我便是兄弟。我虽是君他可是师!师道尊严,你道朕连这个都不知吗?”索额图忙躬身答道:“是。”
康熙又问:“书房设在哪里?”索额图忙又躬身答道:“就设在后边花园里,僻静得很。原是顺治皇爷赐给奴才父亲的。”
康熙见他总改不掉奏对格局,不禁失笑道:“世上哪有哥子对兄弟称“奴才”的?我现在就是“龙儿”了,别那么拘束,拜佛似的,瞧着像什么呢?”索额图也笑道:“主角儿还没到呢,奴才不敢斗胆先唱。”
君臣二人正说话,门上的人进来禀道:“主子,大人,魏大人带着伍先生来了。”
康熙忙起身笑道:“我去迎接!”索额图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
魏东亭和伍友联袂而入,刚进二门,早见索额图和龙儿两人笑容满面迎了出来。魏东亭便悄悄放慢了脚步,侧立在伍次友身后,伍次友忙抢前一步长揖到地,口里说道:“晚生何幸,得遇索大人青睐!久闻大人之名,如清风洗耳,今日得见,实慰中怀!”
索额图见伍次友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没半点俗气,忙上前挽着伍次友手道:“学生从龙入关之前,即久仰先生一门高贤宏才,幸有魏军门引荐,今日得见,实三生之幸也!”说着又一手拉过康熙的一只手笑道:“这便是舍弟龙儿。龙儿,快见过老师了!”此时事到临头,索额图倒觉轻松,忽作匪夷之思,他倒要瞧瞧康熙怎样屈尊降贵,应付这个场面。
康熙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显得稚气而童真,顽皮地眨眼向索额图笑道:“阿兄,这位伍先生我们是老相识了。”索额图假嗔道:“哪能这么没规矩!先生现在是你的老师,要放尊重些才是,还不行过礼来!”
康熙答应一声“是”便要倒身下拜,伍次友却一把扶住了他,说道:“我与魏贤弟有约在前,世兄与我只以兄弟相称,大礼不敢当。岂不闻孙后《尔汝歌》乎?'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此言一出,索额图、康熙和魏东亭同时一怔,回过神来,方觉贴切之至,不由会心地呵呵大笑,魏东亭心中惊诧:“真真是真命天子,鬼使神差使伍先生想起这首诗来!”一边笑,一边将伍次友让进后房。
大家入席叙座,康熙自坐了末座。登极以来,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他从不曾和别人叙过什么座次,今日如此,反得人生真趣。伍次友见魏东亭毕恭毕敬侍立在龙儿身后,便说:“魏贤弟,何妨一坐呢?”索额图微笑着正欲答话,龙儿却说:“伍先生既叫你坐,坐下就是了,我们都是朋友,如果天天如此拘礼,岂不生分了?”魏东亭无奈,只好说道:“今日权坐,下不为例罢了。”
其实,魏东亭作为皇帝贴身侍卫,虽然品级悬殊,平日与索额图相处,只是上下座之分,并没有”立规矩”。只碍得康熙,实在无法长期平起平坐,因此只好称”伴读”,那伍次友乃布衣书生,哪里懂得这些奥秘,还以为本该如此。
寒暄数语,伍次友归了本题,说道:“索大人,令弟豁达超俗,神清气秀,毫无寒吝之色,本是杰人之材,必能自致青去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
索额图道:“舍弟自有祖荫功名,并无为官之意。太夫人的意思,只是让他随先生读经阅史,再学一些诗词曲赋陶冶性情。八股文什么的,竟可一概免去。”
伍次友听到竟有聘师而明言不习八股时艺的,不禁大感惊奇。忙道:“祖荫是一件事,自立功名又是一件事,大人不可不慎。”
康熙接口道:“我就不爱八股。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一讲就是几百年,没一毫用处,还说什么'代圣贤立言'!”伍次友迟疑了一下答道:“世兄所言何尝不是,不过───天子不与世人心同,这八股虽于世无用,于天子却大有用处呢。所以虽然无用,还是废不掉的。”康熙听了这番话,忙问:“为什么呢?”
伍次友呷了一口酒,笑道:“哪一代英明天子不要笼络天下之士呢?”
真是闻所未闻!随便一句话,在康熙心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脸上微微变色,心里暗想:“苏麻喇姑说的是,这个师傅只能这样请法,上书房里的师傅是断然不敢这样讲书的。”索额图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半点不露,遂笑道:“咱们且吃酒,笼络不笼络,那是天子的事───”康熙也笑道:“对,咱们便偏偏不学这劳什么子八股!”
说话间,一个丫头奉上茶来,一一献毕方欲回身退下,索额图却叫住了她:“婉娘,太夫人有话,你从今日起也陪龙儿读书。快来见过伍先生。”
改名婉娘的苏麻喇姑低头应了一声“是”,大大方方走过来深深福了一福,直起身来打量着伍次友。伍次友受不了她那目光的逼视,旁过脸去招呼魏东亭吃酒。那婉娘嫣然一笑,并不退下,反而进前一步道:“早就听我们太老爷和老爷说过,伍先生才高八斗,名满大江南北───奴婢听人家说了几个对子,想请教先生该怎么对。”
伍次友万不料她竟讲出这样一番话,不禁愕然,将箸放在桌上,笑道:“不敢廖承夸奖,请赐上联。”
“孟浪了,“婉娘笑道:“先是五位古代女子,请对以男子姓名。”见伍次友微笑着点头,婉娘脱口而出道:“小青!”
“太勾。”伍次友不假思索,应口而答。
“莫愁!”
“无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东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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