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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2页)

同时诞生的人,能同时看懂一幅风景吗?

暮春与初夏接驳之夜,时间如空中爬行的蜗牛,沉寂、迟缓,兀自流淌透明涎液。她抱膝坐在床上,头搭着膝盖,像洪荒时代遗下的一方顽石,抗拒被风雨粉化以至于显出轻微的焦虑。此刻,她的视线穿过积尘的玻璃窗向外漂泊,首先是一棵枯瘦香树,以自身作为虫蚁盛宴的,在树背后是一堵倒插玻璃碎片的水泥墙,预防夜贼或蛇。当她学会以意念穿透黑暗冥游远处风景之后,玻璃碎墙反而具有破碎的美感,她常常刻意在上面逗留,想象参差的玻璃尖画过脚底时,那种带血的痉挛。

墙外几步,废弃场是热闹的,再繁盛的城市总有瘫痪角隅。只要有人抱着破电视,模仿先知的口吻指出:“这是畸零者圣地!”那地便着魔似的涌进残败、畸零族裔。废冰箱、驼背沙发、沾血摩托车、退潮服饰或结束床第关系的弹簧垫,好像流行病疫,突然那么多人发现生活里充满待弃事物,再也容不下残兵败将。她坐在自己床上,无数次从风吹草动、断续语声中窃听“丢弃”的意义,轻微或笨重,无法逃过她的听觉。她知道废弃的感觉会繁殖,那块圣地终将构筑残破者的王国。这些时间战场的伤兵在莽莽苍苍的芒草丛下,反刍过往荣华,分泌不能解体的孤独。此刻,她不必借用感官,即能嗅闻废弃王国飘来的猫骚,听见破败者数算未褪尽的颜色与尚存肢体,在暗夜里喃喃自语。

那是个黑海,她想,沉浮着记忆之尸。永无止尽的潮浪喧腾着,越过芒丛、围墙,直接扑破玻璃窗涌入她的房间,以龙卷式转身卷走这间房,仿佛对这栋大屋而言,她的密室是令人憎恶的肉瘤,多余、丑陋,而潮浪将携带它归返畸零圣地。她无法根除这种臆想,被弃的感觉反复练习之后不会痛,只是让肢体长满尖牙似的匕首,当自己拥抱自己时,听到金属与骨骼的奏鸣。

有人开大门,钥匙丢入铁盘,接着一阵噼啪,所有的灯亮起来。这女人曾经说,开关是屋子的纽扣,只有鬼才害怕裸裎,人住的屋子就得亮,所有的扣子都该剥开。她感到安全,最后一定进这间房开灯,那是她每晚的返家仪式。她知道她,跟黑有仇。

“不是答应我开灯吗?”她一面褪耳环,绕过来连桌灯也按了:“乌漆抹黑的,又不是坟墓。”

“去哪里?这么晚。”

“你管。”

她一路剥除配件、衣服,随处松手,动物式的路径纪录。服饰是女人的战备,如同化妆品与香水保留巫教时代的猎灵传统,一个穿上猎装、斜背弓箭,以朱膏涂臂伪饰伤口的少女不再是少女,她已捕攫猎人之灵,立即拥有勇猛能量,可以随时窜入鬼魅森林追猎野猪。她相信这些,服饰唤醒女人体内冬眠状态的潜能,构筑陷阱,营造情境,征服倾向胜于乞怜式的取悦。她的征战理论不需要大衣橱像军医院一样妥善照顾伤兵,衣饰所在之处保留上一场战役的烽火硝烟;瓦斯炉旁一只K金镂花耳环,另一只可能在盥洗室漱口杯内,活在不得已的战场上,骨肉也得分离的。她像极了一天死一回的战士,次日醒来,配齐了项链、发饰、皮带、戒指或巴黎某名牌的神经性香气,又是一个绿油油的自己,活得饱饱的。人需要记忆吗?记忆是所有痛苦的储藏室,她的归类很简单,可抛与不可抛的记忆,然而因为每天死一回,不可抛的也在复印过程中渐次模糊。

姐妹(2)

等到她走入自己房间,差不多一身光溜了。穿衣镜映出年轻且丰盈的*,对女人而言,凝视自己的*就像翻阅日记簿一样,看到时间这一匹快马如何呼唤山峦、踏蹄成河,自成一个神秘且灿烂的丛林世界。镜面如雾,在荡然的光影中,她的脸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天塌下来也能活出个形的。她从小希望这张脸独一无二,跟美丑无涉,唯一就是唯一。然而,另一张脸也映入镜中,苍白、消瘦,整个人像一根倒竖的不锈钢长柄汤匙,参差短发如被一群猎犬啃出来的。从镜面中,加个黑框,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差不多可以当溺毙者的遗照了。

“又有什么事?”她不耐烦。

“你下班都去哪里?为什么这么晚?”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窜起乱火,烈焰围烧心脏似的,回身推她按到床上:“你没有资格管我,你不是妈妈,讲几百遍才懂,你是你,我是我,各过各的不行吗?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急就呛,可以咳出一桶鱼似的。她替她抚拍,裸背渗汗夹杂微尘散出女体味道,如酷夏雷雨之后,青草喘出的气味,这香冲入鼻腔使她的灵魂活络起来,又回到生命现场,扎扎实实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没有迷失与恐慌。她递给她水,低声说:“对不起……以后不问了。”

走出房间,一路将胸衣、窄裙、皮带、衬衫、*捡齐,搭在沙发背,这也是每晚的仪式,亲手把完整的妹妹放好,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面向墙壁躺成一张弓。壁上挂钟,针脚移动,像两个抽搐的瘦子偕伴从地狱走向天堂,正巧经过人间。

有人开灯。

“姐……”她爬上她的床,从背后搂她,“我想妈妈……”

“几点了?”

“两点十分。”她的眼光在墙上游荡。这房子潮了,天花板长壁癌,白色粉团悬在那儿像个蜂窝,每隔一阵子,姐用扫帚捅它,死也不肯换个房间。

姐喜欢把记忆钉在墙上,机票票根、哲人箴言、不知哪里剪来的昆虫图,拼拼贴贴裱成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她一直戒不掉买相框的毛病,好像什么东西只要框起来就不朽,也真有本事搜罗那么多不同材质、形状殊异的框子。占据半面墙的家庭相片,配了框后宛如乱葬岗,大大小小颇有族繁不及备载的热闹,其实翻来覆去都是三条人影在时间舞台上分饰各个角色而已。戴红色草帽的妈妈年轻时候,夏日沙滩上妈妈的裸足印,那是妈妈生前挂的。她在这房间咽了气,最后一句话讲得像雷雨湖面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这屋子特别潮或许跟妈妈有关,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头掉泪,死后会回到眷恋之地把泪还回来。姐搬入这房间后,那些照片像繁殖一样,从姐妹俩挤在澡盆内的婴儿照,到一个穿水兵装行军礼、一个穿蕾丝边洋装捧玫瑰花的六岁生日照……挂得比相馆还大队人马。这辈子跟她要最多照片的是姐,少女时代的学生证、出社会后的郊游照,她当作宝贝一样把人头剪得齐齐整整,配上自己的照片,写上日期框在一块儿,这倒不难,双胞胎的好处是时间刻度一样,拿对方纪年就行了。她骂过姐:“……有毛病啊!你不觉得无聊吗?”姐瞅着她,眼睛流露无邪的光:“怎么会?给妈妈看嘛!”她反驳说,要是妈妈的魂回来,看人不就得了,还需要照片干吗;姐的理由是另一个世界没有时间:“妈记得的是我们十八岁的样子,得让妈先看照片,她才知道躺在床上的两个三十岁的女人,真的是她女儿。” 。 想看书来

姐妹(3)

一派胡言,她想。姐不钉别面墙,密密麻麻挂满靠床的这面,好像怕这墙跟屋子脱离关系,得用钢钉去刻骨铭心才行。或许,也为了睡梦时不至于飘到陌生地方迷惘。

“妈如果不当妈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她发现姐的领口有一条脱轨的线,凑嘴咬下,拎到姐的手臂上,用手指搓成小疙瘩:“妈好像什么事都能编成故事,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她买两条鱼,一条叫你的名字,一条我的,要我们闭上眼睛从尾巴开始摸,她就说这条是鸟变的,那条是沉下去的船变的之类,我实在很讨厌鱼摸起来的感觉,湿湿黏黏的……”

“还没摸到鱼头,你就哭了。”

她把小疙瘩弹至空中,重新搂着姐姐:“是啊,真丢脸。我记得妈还说,摸到最后可以摸到鱼的……”

“眼泪。”

妈妈对着大海叫她的名字,是个暗夜,她记得。

连续豪雨,矮墙头的野蕨猖狂起来,那种长法接近挑衅,非把一整排碎玻璃嚼烂,朝天空吐净才甘心。一整天,她坐在窗前素描,笔下的蕨叶像泡过水的羽毛,没半点野性。黄昏袭来,暗影笼罩着白纸上纠缠不清的线条,笔路怎么牵扯都像没有出口,跟她的人生一般乱。

离职快半年了,妹妹盯着,才勉强翻报纸圈几个人事广告打打电话,到处都在找人可又不缺人。她想,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圣诞树上的装饰吧,多一个不觉得更炫丽,少了也无损节庆的欢腾。多年职场经验不断提醒她“回纹针型人物”的地位,不管包上什么颜色,一枚高姚的S极尽卑躬屈膝之后就成为咬不住什么的回纹针。她记得那件事,明明用回纹针把几张重要文件别在一起放主管桌上,丢了一张,终于从桌底下找到那张盖满皮鞋印的文件时,她的主管如一捆骚动的炸药拿起订书机在她面前示范如何乱枪订死几张纸,然后要她重输一份干净的,下班前交。她附上辞呈,用回纹针别在那份被她上下各订成一排虚线的重要文件上。

一向照准。像她这样的回纹针,在丛林似的办公室生态里到处都是,地上、垃圾桶内不知凡几。慰留与道别餐会显得矫揉造作且浪费时间,何况没有人想到为她做这些。她一向没什么好收拾的,更无需交接,她的职务内容都在电脑人力资源管理档内,下一枚回纹针只要输入部门名称及自己的代号,电脑会告诉他所有的工作内容。她明白,不会有人在宝贵的记忆区里构筑专属巢穴保留她,她像西斜阳光照在刚哭过的流浪汉眼睛上针尖般的反光,轻微得没有重量。踏出玻璃帷幕大楼,冷雨天空起了风,过客与风是孪生的,从杳无人烟的驿站到废船麇集的港口,如此一生。

也许,只有妈妈在险浪喧腾的心海里为她们姐妹筑一个暖巢,用春季柔软的香草与候鸟落羽编成;她愈活愈贴近妈妈的心,追溯一个女人高高举着巢,独身涉海寻找陆地的艰难。当她与妹妹像两只幼雏躺在巢中嗅闻草香而酣眠时,她们无法想象一向灿如星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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