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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身子,在一堆箱笼间寻找。霍成君听到刘病已的话,不禁侧头深看了眼刘病已。
现在的他早非落魄长安的斗鸡走狗之辈,全身再无半点寒酸气。发束蓝玉宝冠,身着湖蓝锦袍,脚蹬黑缎官靴。腰上却未如一般官员悬挂玉饰,而是系了一柄短剑,更显得人英姿轩昂。书生抱了个箱子出来,珍而重之地打开,提出一盏八角垂绦宫灯。样式与云歌先前喜欢的一模一样,做工却更加精致。灯骨用的是罕见的岭南白竹,灯的八个面是用冰鲛纱所做,上绣了八幅图,讲述嫦娥奔月的故事。画中女子体态婀娜,姿容秀美。神态或喜、或愁、或怒、或泣,无不逼真动人,就是与宫中御用的绣品相较也毫不逊色,反更多了几分别致。霍成君还是妙龄少女,虽心思比同龄女孩复杂,可爱美乃人之天性,如何会不喜欢这般美丽的宫灯?更何况此灯比云歌的灯远胜一筹。她拎着灯越看越喜欢,赏玩了半晌,才十分不舍地还给书生。刘病已见状,笑对书生说:“把你的谜拿过来吧!”
书生递过竹签,刘病已看正面写着“暗香晴雪”,背面写着“打一字”。凝神想了会儿,似明非明,只是不能肯定。霍成君思索了一会,觉得毫无头绪,不愿再想,只静静看着刘病已。书生看刘病已未如先前两个谜语,张口就猜,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失望。
刘病已把竹签翻转到正面,看到孟珏在下边写了句未完成的话,“暗香笼……”
书生纳闷地说:“不知道起先那位公子什么意思,这个谜底是打一个字而已,他怎么好象要写一句话?”刘病已心中肯定了答案,也明白了孟珏为何要写一句话,孟大公子定是有点不满这位书生对云歌的狂傲刁难,所以决定“回敬”他几分颜色,奚落一下他自以为傲的才华。刘病已笑提起笔,刚想接着孟珏的续写,可忽然心中生出了几分不舒服和憋闷,思索了一瞬,在孟珏的字旁边,重新起头,写道:“暗香深浅笼晴雪。”写完后,凝视着自己的自己笑了笑,将竹签递回书生,径直提过灯笼,双手送到霍成君面前,弯身行礼道:“请小姐笑纳。”一旁围着看热闹的男女都笑拍起手来,他们看霍成君荆钗布裙,刘病已贵公子打扮,还以为又是上元节的一段偶遇和佳话。霍成君此生收过不少重礼,可这样的礼物却是第一次收到,听到众人笑嚷“收下,收下。”只觉得大违自小的闺门教导,可心中却有异样的新鲜,半恼半羞中,袅袅弯身对刘病已裣衽一礼:“多谢公子。”起身后,也是双手接过宫灯。刘病已会心一笑,霍成君倒有些不好意思,拿着宫灯,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匆匆挤出了人群。刘病已也匆匆挤出了人群,随霍成君而去。书生捧着竹签,喃喃自语,看看自己的谜题:“暗香晴雪。”再瞅瞅孟珏未完成的谜底:“暗香笼……笼……暗香笼晴雪。”最后看着刘病已的,笑着念道:“暗香深浅笼晴雪。好,好,猜得好!对的好!”孟珏和刘病已以谜面回答谜面,三句话射得都是同一个字,可谜面却是一句更比一句好。书生倒是没有介意刘病已笔下的奚落,笑赞道:“公子真乃……”抬头间,却早无刘病已、霍成君的身影,只街上的人潮依旧川流不息。有人想要投钱猜谜,书生挥手让他们走。游客不满,可书生挥手间,一扫先前的文弱酸腐,竟有生杀予夺的气态,游客心生敬畏,只能抱怨着离去。书生开始收拾灯笼,准备离开。今夜见到这四人,已经不虚此行。让父亲至死念念不忘、令母亲郁郁而殁的天朝果然地灵人杰!云歌被孟珏拖着向灯市外行去。抹茶、富裕欲拦,七喜却想到于安另一个古怪的吩咐:若云歌和孟珏在一起,不许他们靠近和打扰。于总管竟然料事如神,猜到云歌和孟珏会遇见?七喜吩咐大家远远跟着云歌,保持着一段听不清楚他们谈话,却能看见云歌的距离。孟珏带着云歌走了一段路,初闻霍成君话语时的惊怒渐渐平复,心内添了一重好笑,更添了一重无奈。“为什么伤还没有好,就一个人跑出来乱转?”“我的事,要你管?”
“最近咳嗽吗?”
“要你管?”
孟珏懒得再吭声,直接握住云歌手腕搭脉,另一只手还要应付她的挣扎。一会后,他沉思着放开了云歌,“让张太医不要再给你扎针了,我最近正在帮你配香屑,以后若夜里咳嗽得睡不着时,丢一把香屑到熏炉里。”云歌冷哼一声,以示不领他的好意。孟珏替云歌理了下斗篷,“今日虽暖和,但你的身子还经不得在外面久呆,我送你回去。”
云歌却站在那里不动,刚才的满脸气恼,变成了为难。
孟珏问:“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歌想挤个笑,但没有成功,“宫里没什么事情,我……我想拜托你件事情。”
孟珏言简意赅,“说。”
“皇上想诏大公子进长安,他怕大公子不来,所以希望你能从中周旋一下。”
这就是你站在我面前的原因?孟珏微笑起来,眼神却是格外的清亮,“不可能。皇上想下诏就下诏,昌邑王来与不来是王爷自己的事情,和我无关。”“皇上绝无恶意。”“和我无关。”
云歌气结,“怎么样,才能和你有关?”
孟珏本想说“怎么样,都和我无关”,沉默了一瞬,问:“他为什么会在你的榻上歇息?”
“你……”云歌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气,“孟珏,你果然不是君子。”
“我几时告诉过你我是君子?”
有求于人,不能不低头,云歌老老实实、却没好气地回答孟珏:“有天晚上我们都睡不着觉,就在我的榻上边吃东西边聊天,后来糊里糊涂就睡过去了。”“他睡不着,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该奇怪了。可你却是一睡着,雷打不动的人,为什么会睡不着?”云歌低着头,不回答。孟珏见云歌不回答,换了个问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云歌因为那天晚上恰和刘弗陵掐指算过还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珏问时间,是想看看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云歌困扰到失眠。思量了一瞬,觉得宫里宫外并无什么大事,正想再问云歌,突想起那天是刘病已第一次进宫见刘弗陵,许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刘病已的安危。孟珏想着在温室殿外朱廊间闪过的裙裾,眼内尖锐的锋芒渐渐淡去。云歌看孟珏面色依旧寒意澹澹,讥嘲:“孟珏,你有什么资格介意霍成君的话?”
“谁告诉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现在是你请我办事,注意下你说话的语气。”
云歌拂袖离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气,轻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微笑,转身向孟珏行去,“孟公子,您要什么条件?”孟珏思量地凝视着云歌:“这件事情对他很重要。”云歌微笑着说:“你既然已经衡量出轻重,可以提条件了。”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么多刘姓王孙,为何只诏昌邑王到长安?我凭什么相信他?”
云歌的假笑敛去,郑重地说:“孟珏,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证,刘贺绝不会在长安有危险,也许只会有好处。”觉得话说得太满,又补道:“绝不会有来自皇上的危险,至于别人的,我想他这点自保的能力总该有。”孟珏沉思。云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孟珏说的是“信”她,而非“答应”她,云歌笑问:“你要我做什么?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要开买家付不起的价钱。”孟珏沉默了会,说:“一年之内,你不许和他亲近,不能抱他,不能亲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么都不许做。”“孟珏,你……”云歌脸涨得通红。孟珏却露了笑意,“他毕竟深受汉人礼仪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会碰你。不过,我对你没什么信心。”“孟珏,你到底把我当你的什么人?”孟珏眼中一暗,脸上的笑意却未变,“我说过,我轻易不许诺,但许过的绝不会收回。对你的许诺,我一定会实现。”云歌满脸匪夷所思地盯着孟珏,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难理解吗?孟珏淡淡笑着说:“你现在只需回答我,‘答应’或者‘不答应’。”
云歌怔怔发呆。孟珏用一年为限,想来是因为许姐姐告诉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约定,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将来,不管是刘病已,还是刘贺登基,凭孟珏和他们的交情,都会位极人臣,整个大汉的秀丽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里还有时间理会我?何况只一年而已。孟珏看着一脸呆相的云歌,笑吟吟地又说:“还有,不许你告诉任何人你我之间的约定,尤其是皇上。”云歌眼睛骨碌转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说:“好,我答应你。若有违背,让我……让我此生永难幸福。”孟珏微一颔首,“我送你回去。”马车内,云歌不说话,孟珏也不作声,只车轱辘的声音“吱扭”地响着。
快到宫门时,孟珏道:“就到这里吧!那边应该有于总管的人等着接你了。”说完,就下了马车。云歌掀起车帘,“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远,我让富裕用马车送你回去吧!我走过去就可以了。”孟珏温和地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云歌,照顾好自己,不要顾虑别人,特别是宫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云歌微笑:“孟珏,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孟珏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问题不在于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云歌愕然。孟珏转身,安步当车地步入夜色。
Chapter 13 前尘旧缘(缺)
刘弗陵诏昌邑王刘贺进京的消息,让所有朝臣惊讶不解,甚至觉得好笑。皇上觉得长安太无聊了吗?诏一个活宝来娱乐自己,兼娱乐大家?一些谨慎的大臣本还对刘贺有几分期许,觉得此人也许小事糊涂,大事却还清楚,皇上的这道诏书当然不能接,装个病、受个伤地拖一拖,也就过去了。不料听闻刘贺不但接了诏书,而且迫不及待地准备上京,明里嚷嚷着“早想着来长安拜见皇上。”暗里抓着来传诏的使臣,不停地打听长安城里哪家姑娘长得好,哪个公子最精于吃喝玩乐,哪个歌舞坊的女子才艺出众。那些大臣也就摇头叹息着死心了。陪宦官一块去宣诏的官员,回长安后,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霍光。这位官员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说起在昌邑国的荒唐见闻,也是边说边摇头。霍禹、霍山、霍云听得大笑,霍光却神色凝重。昌邑王刘贺的车仪进京的当日,长安城内热闹如过节,万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间女子口耳相传的传奇。昌邑王是她的孙子,传闻容颜绝世、温柔风流,而且这是刘弗陵登基后,第一次诏藩王进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风采。当然,刘贺不愧为刘贺,他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让长安人记住了他。以至于二三十年后,当皇上、皇后、霍光这些人都湮没于时间长河,无人提起时,还有发丝斑白的女子向孙女回忆刘贺。卯时,太阳还未升起,就有百姓来城门外占地方。辰时,身着铠甲、手持刀戈的禁军来肃清闲杂人。
巳时,一部分官员陆续而来;午时初,三品以上官员到达城门;午时正,大司马、丞相、将军等皆到;午时末,刘弗陵在宦官、宫女陪同下到了城门。在巳时初,哨兵就回报,昌邑王已在长安城外四十里。满打满算也该未时初到。可刘弗陵站在城楼上,从午时末等到未时正,昌邑王一直没有出现。后来,刘弗陵在百官劝说下,进了城楼边休息边等。刘弗陵还算体谅,把霍光、田千秋、张安世等年纪较大的官员也传进了城楼,赐了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等。其他官员却只能大太阳底下身着朝服、站得笔挺,继续等待。未时末,昌邑王依旧没有出现。一旁的百姓还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贩买碗茶,啃着粟米饼,一边聊天一边等。可大小官员却只能忍受着口中的干渴,胃里的讥饿,双腿的酸麻,干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把昌邑王诅咒了个十万八千遍。申时,太阳已经西斜,昌邑王还是没有到。百姓由刚开始的喧闹,变得渐渐安静,最后鸦雀无声。大家都已经没有力气再喧哗激动了。
现在只是觉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见到这个昌邑王,不就是浪费了一天吗?满心的是不甘心!
当然,还有对昌邑王的“敬佩”,敢让皇上等的人!
站了近万人的城门,到最后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场面不可不说诡异。
当夕阳的金辉斜斜映着众人,当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向西边时,一阵悠扬的丝竹音传来。乐声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辉中迤逦行来。随着音乐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若百花绽放,春回大地。八个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篮,一边洒着干花瓣,一边徐徐行来。其后是八个虬髯大汉,扛着一张硕大的坐榻,虽然是大汉,可因为随着前面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气。榻上几个云髻峨峨、金钗颤颤的女子正各拿乐器,为后面的男子演奏。后面也是一张方榻,扛榻的却是八个身材高挑,容貌明艳的胡姬,上面半坐半卧着一个男子,一个侍女卧在他膝上。男子低着头,一手把玩着侍女的秀发,一手握着一杯西域葡萄酒。男子头戴缠金紫玉王冠,身着紫烟罗蟒袍,腰系白玉带。目若点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双入鬓剑眉添了英气,让人不会误认做女子。只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蕴情,目光从道路两侧扫过,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觉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说着不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却想去撞墙,觉得人家过的才是男子过的日子。无数顽皮的男孩在看到刘贺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读书、刻苦习武,将来封侯拜相,才能有权有势有钱有美人,做个象刘贺一样的男人。走出城楼,看到眼前一幕的刘弗陵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十里地,刘贺走了将近一天。百官齐齐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刘贺看到当先而站的刘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赶了几步上前向刘弗陵磕头请罪:“臣不知皇上亲来迎臣,臣叩谢皇上隆恩。道路颠簸,实不好走,耽误了行程,求皇上怒罪。”刘弗陵让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来给刘贺见礼、问安,一番扰攘后,刘弗陵和刘贺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站了几乎一天的百官终于可以散去。刘病已早上出门时,没有吃饭,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扶着孟珏胳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时,记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竭尽所能。”孟珏想是早了解大公子,对今日的事情处之泰然。看到刘病已的样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辈论交,你好象该称呼大公子一声‘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刘病已打断了孟珏的话:“开玩笑!照你这么说,大公子叫皇上‘叔叔’,云歌叫皇上‘陵哥哥’,你该叫云歌什么?我们还是各自交各自的,少算辈份!皇家的辈份算不清。再说了,我如今还没那个资格叫大公子‘叔叔’。”孟珏淡笑一下,未出声。刘病已问:“孟珏,你猜到皇上为什么诏昌邑王到长安了吗?”
“没有。”
“你怎么没有反对昌邑王来长安?你们就不怕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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