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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吼,妈妈却没去应,笑笑,“这样想就好,我们能洁身自好就行了。来吧,把衣服换了。”
爸爸望望惊怔的我们,也释然了,但仍没依从妈妈,“这样好,你让我穿成那个样子,不是疏远了农民?”
爸爸曾读过高中,那时节算得上知识分子了,职业又是摇笔杆儿的。可爸爸的风度、衣着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称,即使在省城时,也总是皱巴巴的裤子,一双冬夏都穿的绿棉线袜儿偶尔还会从布鞋头儿露出嘴脸来,上衣也永远是发白了的军衣抑或洗毛边了的蓝中山装。他的毛呢丝绸衣物总深深地锁着。妈妈每次劝他穿了,他准会说妈妈“小布尔乔亚”。急了,又是那番吓人的梗脖瞪眼。
其实,父亲也有过潇洒倜傥的时候,道道地地的年轻且盛气凌人。可惜我没见过,因为那时还没有我,我只是从相簿里看到的。
那是爸爸南下时,奉调留下办报,去汉口军管会报到时照的。背景是江汉关码头那座拱形的钢筋大门。人呢,我也知道几个,右边那个戴圆框眼镜的叫“博士”,却从未留洋,彻底是私塾教导出来的。一介书生,圆脸白面,分头却梳得纹丝不乱,有撇有捺的。个儿颀长瘦弱,眼镜后却透出执拗的光。挨他站的那位娇小玲珑的秀美女人,是康英,“博士”的情人,到汉口不久,却和报社的头儿结婚。婚礼之夜,“博士”走了,后来说是死在广西。一次,土匪包围了他们的驻地,他已经突围出来,却丢失了眼镜,回头寻时,被追击而来的流弹打中。爸爸有次和妈妈念及他,说了句,“死了也好,他喜欢逆言,活着,或许是右派。”
我倒觉得活着当什么角色,也比只是一块青石矗着好。当然,这是现在的观念,儿时,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悲壮牺牲梦。
左边的颀长个儿是顾水林,那时是刚入伍不久的乡村教员,下边还是黑土布的大腰裤,脖子上那皱巴巴的毛巾,洗脸擦脚,又兼当围脖。贴着爸爸站着的是妈妈,她当时是到码头上接他们的。妈妈显得娇弱,身上的列宁式服却挺括展的,大翻领,紧束腰,两排扣子亮闪闪的,只是裤子稍显短,露脚脖儿。最英武的是爸爸,衣领系得严严的,据说当时风纪扣掉了,临时找截儿铁丝穿扣的。驳壳枪斜背,绑腿紧打,还挎个长方形的褐色牛皮公文包,一只手抹在腰间,很有点目空一切的架势。
但却不知爸爸什么时候改了脾性,着意邋遢。
这会儿,妈妈却不由分说去动手脱去他的衣服,让他换了衣服。果然气派许多,记得,爸爸遣放下乡,离开省城时,也着意打扮许久,从未有过的气派。
父亲纪事 第二章 4(2)
爸爸着了新衣,显得精气神儿也足,凑在妈妈洗衣盆前嘻笑着说话:“你呀,就是改不了的小姐味儿,记得不?在汉口时,老卞头剋我没有工农气息,学公子哥派儿。张驰还告我,受了你这个‘糖衣炮弹’的袭击……”
“那时,可是你主动进攻的,枪还逼着张驰的脑门儿,幸亏,他没再告你。”
“他敢?这小子一边做我的手脚,一边追你,他也知道‘糖衣炮弹’好吃呀。”
爸爸说毕,朗朗大笑,妈妈却气嗔地从洗衣盆里抽出手点在他的脑门上,额顶印了一团白白的皂沫。一旁儿却气坏了姐姐,尖声厉气地叱他们:“没羞,大人还打架!”
妈妈不知怎的,粉了面颊。爸爸却哈哈笑着,抱起姐姐,用胡子扎着她的脸蛋,引来一阵尖叫。
“来吧,孩子们,爸爸今天给你们洗脸、洗脚,早点儿睡觉,爸爸明早还要赶路。”
“怎么又要走?”妈妈听爸爸那般招呼我们,停住搓衣的手,抬头问。
“张孝慈塌了,一村无主,千把口子人都看着我呢。”
“你算什么?你什么也不是,和他们一样的社员,还是被改造的,哪儿轮着你了?”妈妈把衣服摔进盆里,甩手站起来嚷。
黯然半晌,爸爸才赔出笑容,低低地说,“咱们总还是党员吧?”
说完,爸爸把我们一一安顿在被窝里。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家里还是没有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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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三章 1(1)
黄昏时分,一辆牛车从斜阳里缓缓迤来,嘎呀响至院门时,疲疲停下。驾辕的黄牛一副瘦削的骨架,像块薄薄的板儿懒懒地伫在车前。眼儿软软地耷下,眼角一道血的鞭痕,凸着红红的微微透明的口儿,许是路途犯懒留下的。鼻孔弱弱地喘出白白的哈气来,嘴巴却有些响响地嚼着,倒出黏黏的白沫。夕阳撒下,把个白的哈雾,白的液沫,和躯干上脱毛的白斑都映出一片惨淡的黄来。
牛车板上的苇席也是簇新的黄,泛出灿灿的光斑。席上僵直地躺着一个人的躯干,看不见脑袋,被苇席严严地覆着。车后却能看见一双黑污却又泛出蜡黄似的脚,一只脚着了破洞的布鞋,另只脚却赤着,大致是颠簸遗在路上,却无人去拾了套上。
雪已经化过两日,城里道已干爽,只是雪的堆积处还有黑污的湿濡。乡下的道儿却难走,牛车木轮的边缘和辐条上沾满了泥,看去像个圆圆的泥盘,三两个农民在地上捡了棍,无事似的在那儿剥泥。
爸爸也随了牛车来,牛车刚停稳院门,他就急急地拐进张爷的家门,许久,仍不见他出来,听着,房内似也无声无息。
一个黑发上缠裹了白布的年轻女人坐在牛车上嘤嘤地啜泣。女子不像是乡下人,肤色像是精白的面粉制的新熟的馒头,鲜松柔腻,散出淡淡的香来,仿是生就诱人去啃。泣时,裹在蓝士林襟衫富有弹性的身躯颤出柔滑的曲线,处处显得圆来。黑长密密的睫毛下的眼睛有些红肿,光泽像是红熟了的李子。
有几双眼睛在狠狠地揉搓着她的身子,大多数人却又很漠然,几个年纪大的汉子远远地蹲着,叭叽着旱烟。几个年轻的却脱下沾满泥的鞋,在院门前那两座石狮的基座上蹭着,摔打着,泥巴四溅。间或,焦躁地往院里探探张爷的屋子,像是车夫拉来了货,急着向主家交差。
寒气凝滞,血似的昏阳抹在石狮冰滑的额头,一片青色的明亮。一个汉子无聊地用手去拍打那早已摩挲黑滑了的狮身,像是给女子嘤嘤的泣声击节,抽得人心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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