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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低姿态的就职演说,让担心他年轻气盛,急于立功而胡搞一气的官员们松口气,纷纷称赞大人‘老成持重’云云。
便在花厅中摆开接风宴,为大人洗尘,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摸上官的脾气,是以大家还都有些矜持,并没有放肆滥饮的,才到下午便散了。
众官员各回本衙。只留下归有光一人……他是苏州推官,就在府衙办公,哪也去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沈默问道:“震川公可有公事?”
归有光呵呵一笑道:“如果陪大人不算的话,就没有。”
“甚好,”沈默笑道:“如此,可陪本官在府衙一游?”
“理所应当。”归有光伸手道:“大人请。”
“请。”沈默便走在前头,归有光紧跟在后面,从大堂后的寅恭门出去,进到后边是二堂,挂着‘思补堂’的匾额,格局规制与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这里才是他接见官员和僚属,复审民事案件,举行一般礼仪活动的场所。
两人绕过二堂屏风过去就是三堂,这里已经进入到府尊大人的内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间为过厅,直通四堂院,西侧为书房,东侧屋为签押房。签押房才是整个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个里外两间的套房,内间为府尊大人处理公务,批复公文,存放机要文件的地方。外间则是召见官员僚属谈话的地方,因为二堂人多而杂,只能做官面接见之处,真要深入谈话还得放在这儿。
不过这里虽然办公,但因为已经算是府尊自己家里,所以布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书架等办公用具和便床一张,并没有各色职衔牌之类的东西。
三堂后面是四堂,也称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属起居的地方。这里官气很淡,清静幽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默与归有光徜徉在这占地十余亩的后宅中,但见其西有池水,东有叠山,假山耸峙,绿水穿绕,亭榭掩映,清静雅致。两人走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鱼池边的凉亭坐下。见府衙颇为合意,沈默心情大好,觉着应该对属下表示一下关心:“震川公贵庚几何?”
“正好知天命。”归有光摸一把额头的皱纹,叹口气道:“光阴蹉跎,转眼竟然就年过半百。”
沈默知道他是举人出身,屡试不第才出来做官,十几年来累升到这七品推官,所以不问他的仕途,转而问道:“您好像就是苏州府人吧?”
“大人明鉴啊,下官是嘉定人。”归有光不禁有些讶异道:“有个问题,早就想请教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震川公见外了,”沈默笑道:“我初来乍到,正要请您多多指教呢,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却不是公事,”归有光缓缓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个小小推官,其名不显,您怎么好像却知之甚详呢?”
沈默能告诉他,因为我读过‘项脊轩志’吗?他也乐得保持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听说的。”虽然故弄玄虚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动不动就掏心窝子,你给让人搞不清楚底细才行。
果然,归有光心里就打鼓了:‘看来大人是有备而来啊,估计早把我们的底细摸透了。’不由有些后悔方才的唐突一问,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沈默自然不会管他做何感想,笑问道:“我来时路上,时常听到一句顺口溜,是说吾苏州一州七县的,说什么‘金太仓、银嘉定’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哦,是‘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归有光笑道:“这是吴儿的笑话,登不得大雅之堂。”
“随是笑话。”沈默笑道:“却也是自评,想必能说明一些情况吧。”
“那倒是。”归有光看大人兴致颇浓,知道他是想问个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缓缓道:“这其实是讽刺做官的,为难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愿闻其详,”沈默笑道:“这里不是公堂,现在也不是当差。就当两个朋友私下闲聊吧,谁也不会外传的,是吧?”
归有光还能说什么?苦笑一声道:“好吧,下官便为大人分说一下吧。金银富厚,最为肥美,所以排在前两位的,是太仓和嘉定,先说太仓,太仓虽然小,却是个州,品秩高,离府城也远,日常打交道的,无非是没有直接上下级关系的海防官员,俨然有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在那里当官自然滋润……嘉定的情况也是类似的,只不过品级稍低。”
沈默却从‘海防、滋润’两个词中,听出了归有光很隐蔽的潜台词——这分明是说,在这两个地方当官,可以从沿海走私中捞取数不清的好处,所以金银富厚。
但这些话归有光显然不能明说,如果不是他为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太仓号称国家的粮仓,富得流油之类搪塞过去了,现在能暗中点出来,已经让沈默很满意了,便道:“先生接着说。”
“再说第三个‘铜常熟’,常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种啥长啥,极是富庶,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如果单从收入来说,是不亚于前两者的。但就像金银铜都是财富,人们却爱金银,而骂铜臭,常熟也有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地方。”归有光道:“那里是事故多发地带,士绅、农民都狡猾惊人,县官极端难做,历任知府大人也伤透了脑筋。”
“再说崇明,乃是化外之地,还管着启东和洋山港,驻军比老百姓多,所以称为铁崇明。”归有光接着道:“然后是吴江,豆腐是外表光鲜味道淡,正好说明吴江的问题,在那当官看着挺风光,可就在府台眼皮子底下,比较规矩;又是南北通衢之处,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员滋扰,收入有限,支出却很大,有时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说豆腐吴江。”
“呵呵,这五个起码还算褒扬吧,”沈默笑道:“后三个听起来,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昆山最穷,所长不过曲艺尔,”归有光有些苦涩道:“唱戏的太多,在人眼里就成了叫花子,实在是天大的误解。”感慨几句,便很快跳到最后两个县道:“至于长洲吴县两县附郭,要听凭大人您日差夜遣。其中吴县更是府衙所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就是上官帮佣了,外快难捞,还得倒贴,要不人家怎么说,”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才去做府城县官。但实际上也不尽然,做得好的话,升的也快。”
听完归有光的话,沈默对下面各县的情况有了个感性的了解,又问道:“如果您是苏州的父母官,会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几方面呢?”
归有光显然曾经设想过类似的问题,已然成竹在胸,闻言还是不紧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机工和治水。”
沈默坐直身子道:“请先生说详细些。”
“倒着说吧,”归有光笑道:“先说治水,咱们苏州挨着太湖,算是倒了大霉,每年汛期湖水上涨,就连带着数条河跟着涨,几乎一大半的县,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劳民伤财把堤坝修得越来越高,却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堤坝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冲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灾了。”
沈默严肃的点点头道:“这件事先生得陪我实地考察一番,然后咱们再议。”
“卑职明白。”归有光点头道:“那再说中间一个,机工。”他也是一脸严肃道:“苏州城内,已经有缫丝作坊五百余家,丝织作坊八百多家,全城近八成的男子在工厂中做工,另外还有外地来做黑工的,至少有两万人……这些人可以统称为‘机工’,他们与提供织机、场地的机户矛盾重重,”说着加重语气道:“而且这些人心很齐,往往是一人有事,万人呼应,十分的危险,大人应该高度重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沈默重重点头道:“我明白了。”
“再说第三个,票券。”归有光叹口气道:“您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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