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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萧植是否会迎回在北国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立其为女皇?如果他那样做,我是不会同意把这小妹妹送回那将倾的大厦中去的。可是,萧植还是立了他亲口对我否认为帝裔的太子全。彼取而代之的欲望,简直昭然若揭。一个老人,能顶住青年领军们的狂流多少年?人老了,只能想如何收场。
一个老将,又非忠臣。他要么是近乎疯狂,要么是掩耳盗铃。我每念到此处,就惨然而笑。在冷宫之时,我母亲从未试图去联络朝中权势绝伦的王萧两大将。为什么?因为母亲比我吃过更多苦,她根本不会信赖他们。
谢弘光乃谢氏梁柱,身为短暂和平里最后的客人,他举止有度。天寰赏赐极多,而谢弘光只取书百卷。战争尚未开始,该礼尚往来。天寰所做吊唁,纯粹是官样文章。落款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说:“这就是敌国天子的口气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觉得没有必要掩饰。
我叹息道:“这国书让我朝谁去送呢?萧植反复,我们将谢弘光安然送回,但他却不一定能同样做法。然而不派人去吊唁,便显出我们怯场。”
天寰悠闲地扬起手指,笑道:“我有个人选,萧植如果还算聪明就会送他回来。如果他扣留此人,不仅丧失了南朝士族之心,也会给我加个开展进攻的借口。我不敢对皇后隐瞒,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谢如雅。”
我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提议。谢如雅的安危,与我切身相关。其母谢夫人又是太一保姆。如果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她交代?我默然不语,许久才说:“让我问一问如雅的意思。你倒好,天下英才尽入彀中。我只有一个人,你还要将他送到虎口。”
天寰摇头,不以为然道:“自己家乡,怎么能说是虎口?如雅一定会答应的。他如果成行,才是我将来可倚重的大臣。”
世人都道:北帝知人,有手段。天寰极能看透人心。谢如雅果然慷慨允诺,毫不推辞。
他对我说:“皇后,我去最好。萧植若放还我,我不过虚惊一场。他若扣留我,必不敢杀我。北军攻城之日,便是我重逢你们的时候。我会去,还要感谢皇上让我去。”
我牵住他的衣袖,他豢养的猫儿探头蹑足,仿佛惊讶于他的壮气。谢如雅抱起猫儿,塞到我的怀里,笑道:“我养了它好几年,犹如朋友。但它总是长安的猫。南朝的秋老虎之热,怕它伏暑。姐姐你让母亲替我喂它吧。我不向母亲辞行了,我定不辱使命。”
猫儿喵喵,舔他的手指。我仰头望苍穹,飞雁成行向南而归。谢如雅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又道:“崔惜宁是无双的好姑娘……等我数年,白白蹉跎。万一我遇到不幸,求姐姐替我对崔小姐道歉。我……”他面颊被熏成红色,说不下去。
他说无双的好姑娘。只对一个人动心,那人便是无双,何况崔惜宁?我感叹,口气坚决道:“谢夫人你可以不见,但崔姑娘你必须去辞别。我是皇后,但在你与她之间,我算什么?我不会转达。崔惜宁堂堂正正的闺秀,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别。”
谢如雅俯身捏着崔大人赠给他的腰带,道:“……姐姐是对的,我去。”
见过谢如雅,我再次召见了谢弘光,将心里的事情一一与他聊起。谢弘光不如他堂弟机敏,但他总是显得真诚。对我来说,哪怕有一点点真的人,也是可以打交道的。
谢弘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道:“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南朝运数已尽,皇帝死后,新帝之母淫荡,他来路不明。众人都心怀叵测,暗地非议。我等吴越,虽然是正朔相承,可武献帝崩殂,继任丧志失德。权臣当道,日月不明。上次大战以来,连年歉收,百姓流亡,死者涂地。北帝若再进攻,必定破国。我谢氏不过是大臣之家,天下转换,一家换一家。对皇后您,则是实现夙愿,行天下一家之志的时候。当初梅萧为破坏皇后与北帝的同心,屡进之言,并不可信。但我读书十年,旁观天下,北帝有雄才大略,才貌冠代,当世英雄,已无敌手。他与皇后是天生的伉俪,也能宠敬如一。但人无完人,其爱民而任刑,用贤而猜忌,必将是对皇后的考验。皇后既无意为女皇,那么,就该及早劝北帝立皇子为太子,以武献帝外孙的名义收服南朝民心。上次大战末,皇后当机立断,签订和约,又放还数万俘虏,百姓念念不忘您的恩德。您父母的陵墓,每日都有人自发上香祭祀。弘光回去,不知能否再见皇后。但太一皇子,是我和您的期望,愿皇后与皇子保重。”
他所言恳切,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点,不禁热泪盈眶。我提醒自己还有机要交代,就问谢弘光:“你上次说,王绍之子王菡收拾残部,聚集在九江一带,与萧植面和心不和,可是真的?”
“是啊,萧植怎么可能对王绍之子好呢?王菡当初是被其父逼着反对北朝的,但现在难以回头。听说其妹王萤不能再出入北朝宫廷,连带燕王也一并闲居……”
我摇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帝实际上也是保护七王夫妇的。瞧。”我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时,她写的亲笔信。上面只是嘘寒问暖,言外之意,不敢落于字迹,是怕拖累你们。大战开始,烦劳你和如雅试探他。若王菡还能暗中协助,我会赦免他的。知时务者为俊杰,我当年劝降他,后来他反叛,我并不责怪。你转告他我的话: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琅王氏,金粉世家,总不能断绝没落在南朝的围困里吧?”谢弘光犹豫片刻,将信藏好。
谢如雅起程第二日,恰好立秋。谢夫人神色如常地与太一说笑,竟毫不变色。我既钦佩,又感到内疚。谢夫人对康复的小迦叶说:“你爹爹和祖母秋天要来京了,你想见他们吗?”
元殊定已经出京六年,担任刺史。上次大战,他居然不全力供应邺城的粮草,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戏。亏我识破他的用心,威胁利诱杨夫人的宠幸宦官,才遏制他们膨胀的野望。天寰当然和我一样小心他们。可大战在即,让魏王继续控制盐铁产地,便是天寰的心病。因此这次他顺水推舟,答应阿宙的请求。以到华山祭祀,阿宙殷切思念母亲为理,召六王母子暂时回长安,可说是权宜之计。
胖乎乎的迦叶倒是对他爹爹没什么印象,因此无动于衷。他骑着竹马,吆喝着朝太一冲过来。太一因为凝神思考,身材比他小,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阶上。他咬牙,手背擦破了点皮。谢夫人慌忙要去搀他,我摆摆手。
太一努力爬起来,拉好衣服,默默睁着杏子般的眼睛瞧着迦叶。顽皮的迦叶觉得好玩,又撞了他一下。这次太一有了准备,踉跄了一下没摔倒。他的小脸露出一种与年龄不衬的严肃,大声说:“你干什么?”
迦叶嬉皮笑脸地晃晃竹马,太一忽然朝他冲过去,两个小子牛犊般厮打在一起。我对宫人们摇头,大家只能干瞧着。迦叶涨红了脸,太一不甘示弱。终于,太一把迦叶打倒在地。他抡起小拳头捶了迦叶三下,喊道:“你还敢推我吗?你服不服?”
众人全目瞪口呆,因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温文成性。现在还是太一吗?迦叶哇哇大哭。我突然在小小太一的身上看到了天寰的影子。他只继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征,但当他发火和严肃的时候,应了一句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活脱脱是个小天寰。
迦叶哭声绕梁,我于心不忍,正要自己去拉他起来,给小哥俩劝和。这时候,在一旁歪着头的太一回头瞧了瞧迦叶,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拉他起来。迦叶拉住太一的手,还哭鼻子。太一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塞给他,“太极宫有神明,不能大哭。这橘子好吃,我给哥哥你留着的。”迦叶嗅了嗅橘子,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给他,嘀咕数句。迦叶破涕为笑。
我望着他们,心里一丝欣慰。虽然孩子要言传身教,但总有天性。我背后天寰清冷的声音赞叹道:“好小子!”
我捏住他的手,注视斜阳里的孩子们。宫人们悄悄避开我俩。我不转身,只是更捏紧了他的手,手指在他修长的指间滑动。我心里有种温柔,瞬间发芽。我问:“皇上,何时……何时立太一当皇太子呢?”
天寰沉默良久,触摸我的发梢,“他才五岁。统一大业之前,我们不说这个好吗?”他的语气温柔起来,无法抵御。
我想坚持,但回头正对上他星子似的黑眸、苍白的脸,便说不出来了,笑了一下,偏头道:“我去拿参汤给你喝。”
天寰这两年常吃人参,也没什么病痛。只是他雪白的脸,以前就有一种天际神仙般令人惊叹的美,现在变得更透明了,偶尔会让人觉得他很遥远,正如夜空彼方的星。
他疲惫地漾开了笑涡,道:“好。”
夏去秋来,万里飞霜,千叶落木。北朝上下,热火朝天,大张旗鼓地积极备战。有大臣建言秘密准备,而天寰拒绝。他说:“朕将行天道,诛杀窃国之贼,为何要隐藏?”
华山祭祀之途,虽然不长,却异常辛苦。北朝因为并不是统一的王朝,所以帝王即使占有山东,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封禅。长安附近的华山西岳庙,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帝的牌位。而山腰的圣母庙,又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后,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后的神主。北帝祭华山,被视为一次盛典,每十年需得一回。
华山如立,拔地摩天,好像连绵山脉内一朵奇绝的莲花。我与天寰坐在御车之内,太一夹坐于我们中间,靠着我的胸,手放在他父皇的龙袍上。阿宙骑马随行在车旁。阿宙谈笑风生,所谈都是圣睿十二年到华山的往事。偶尔从车帘内望去,他的意气盖世,形容之绚丽,似能与许多年前初见他时媲美。那时候,他像天地之间含光的宝钻,而现在,他就像一颗属于元氏的磨光钻石。几年的工夫,他身为太尉,走遍了各个军营,出入过每个州郡,与士兵同吃同睡,与边关将士们握手言欢。人们传说北帝的黄金之翼下有一只飞鹰,那就是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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