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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邵越他喝了酒呢。关山林说,我怎么会没注意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我总不能让他把酒吐出来吧!乌云说,那你也不能不批评他,他又是喝酒,又是深更半夜才回来,要不批评,日后他说不定还在外面过夜呢!关山林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闷闷地说,你让他怎么办?他当了那么久的警卫员,整天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一闲,还不用出毛病来?乌云说,你这是宠着他往自由散漫去,你这样宠他,迟早会闯出祸来的。关山林不爱听,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事,睡觉。关山林说完就翻了个身,把背朝着乌云睡了。乌云一时睡不着,一种担忧使她睁眼直到天亮。
乌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第二个星期日,关山林到外面开会,乌云在饭堂里洗衣服。邵越带着小东西玩。小东西渴了,要喝水,邵越就去倒了一杯开水。这时一只鸟飞来,落到窗台上,小东西指着鸟,说,要。邵越本是精灵细心的人,多一个心眼也就把祸避开了,可他却大大咧咧地把开水杯往那里一搁,蹑手蹑脚就去外面捉那只小鸟。小鸟没捉到,却听见屋里小东西一声尖叫,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邵越冲进屋里,见小东西坐在地上,空杯子滚在一边,那滚烫的一杯开水,全倾在小东西的脖子里了。乌云正端着一盆衣服往回走,听到小东西的那声哭喊,她毛骨耸然地丢下盆子就往家里跑,跑进屋一看,邵越正抱着小东西在身上到处翻找着消失了的开水。乌云一把从邵越手中夺过小东西,手往棉衣上一摸,摸着热手处,七手八脚解开小东西的领扣,扒开一看,那里早烫得一片鲜红了。乌云不敢怠慢,抱上小东西就往医院跑。小东西哭声不断,在医院里做处理时嗓子都哭哑了。医生用黄连水清理伤口时小东西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乌云心都碎了,流着泪一遍遍对医生恳求道,请你轻点儿!请你轻点儿!邵越完全傻了,他一直站在急诊室外面,脸上毫无表情,他始终拒绝看小东西的伤口,也不看乌云的眼睛。把小东西抱回家的时候乌云已经平静了,她心里恨邵越,他怎么可以把一杯刚烧开的水放在一个两岁的孩子面前呢?但是等到她把小东西哄睡了之后她开始思考别的事了。最重要的不是小东西的伤,而是怎么向关山林交待。年近四十才得这么一个儿子,关山林对小东西的疼爱简直超过了一切,他整天都把胖乎乎的儿子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到处走。小东西要是打了个喷嚏他都会大惊失色,而现在小东西的胸前被烫掉了鹅蛋大小的一块皮,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整个胸脯呢!如果关山林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会在半分钟内把那个人活活撕掉的!乌云把一直躲在外屋的邵越叫进屋里,告诉他,第一,小东西被烫伤的事尽可能不让关山林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反正第二天就要把小东西送回幼儿园。幼儿园有医务室,一周以后,孩子的伤就会结痂的;第二,如果万一关山林知道孩子受了伤,最起码不能让他看到伤口,只说受了一丁点儿伤,不法紧,乌云还说,最最重要的是对他别说是你干的,得说是我,明白了吗?邵越听了以后点点头,出去了。关山林回家的时候小东西已经睡醒了,有些恹恹地,坐在那里玩纸叠的小船。关山林高兴地拎着他转圈,要他在自己的脖子上骑大马小东西怎么也乐不起来。关山林觉察出来了。乌云拿话搪塞,说是大约有些感冒。邵越本来一直没做声,也不该做声,这时突然就走进屋来,把小东西被烫伤的事说了出来。他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他会自己去动那杯水,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乌云没有想到邵越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她想拿脚去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沉闷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到小东西在那里咿咿呀呀自语。乌云紧张得要命,心怦怦乱跳,拿眼角偷偷瞟关山林。关山林脸色铁青,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东西丢在床上,小东西被摔得往前一跄,哇地哭了起来。乌云和邵越一愣,都同时上前去抱小东西。乌云不顾一切地冲关山林喊,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关山林拿手指着哭得直抽的小东西,生气地说,我就摔死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仗没打过,苦没吃过,有什么值得人来宠你?!你就烫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烫着了,你拿什么来赔我的?!乌云和邵越这才听懂了,关山林气的不是小东西被烫伤了,他气的是邵越被这件事折磨得那么可怜。乌云那一刻把小东西藏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直替小东西委屈。邵越却呆着,再一会儿就有两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小东西伤好得很快,半个月后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块,但医生说,这是浅表层疤痕,孩子若不是痕迹性皮肤,日后不会留下什么的。乌云安慰邵越,说没有关系,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两块疤呢,没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就算日后留下疤痕,也不致于影响吃饭干活。邵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回答了乌云的安慰。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邵越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说什么,几乎不再开口,人也变得沉闷了,很少笑,也很少出门。倒是有两件事做得精心,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抢着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接回来就带他玩,警卫似地跟在后面,脸上紧张兮兮的,整天不撒手,有时连关山林都很难从他手中把小东西夺过去。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关山林的手枪和皮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擦。关山林的手枪长期不用,擦擦也好,只是可怜了那双崭新的皮鞋,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乌云先看出了邵越的异常,悄悄对关山林说,邵越的样子不对劲呢。关山林说,有什么不对劲?我看他不是很好吗!乌云说,什么很好,你看他,眼睛都眍了。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年轻人,到这个年龄谁没有点儿心思,说不定是想要找对象了。乌云说,我看不像。关山林说,那你看像什么?乌云说不出,只是说,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关着,活蹦乱跳的人也关病了。这个想法关山林倒是不反对,关山林就叫邵越没事时出门去逛逛,北京那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不买东西也花不了什么钱,如果逛不出什么兴致,找他的那些老乡玩玩也行。邵越出去了,但不到一顿饭工夫又怏怏地回来了,问他,他说没什么逛头,街上人倒是很多,谁也不认识谁,反而不如过去打仗,战友就不说了,就是敌人,也是一个对头关系。关山林拿他没办法,毕竟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只好任他这样了,心里却有了些纳闷,这人原先是最爱热闹的呀,过去在东北时,部队打下了一个鸡蛋大的小集镇,他也要在裤腰带那么长的街上挺着胸腆着肚来回走几遭,怎么进了京城,反倒见不得世面了?关山林弄不懂,弄不懂也只能任他那样了。
于是,邵越最终离开关山林,就成了一种必然。
起因非常简单,为了一封并不太重要的公函。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因此他大发雷霆,把邵越狠狠地克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第二天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关山林看完检查,觉得认识还算深刻,只是错别字太多。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邵越要求调回原部队去,原部队已改为一0九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越调回去,还当他的连长。邵越在请调报告中写了这些,但没说理由。关山林想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两个人见了也不提这件事,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第三天早上,关山林上班之前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间,眼圈乌黑的他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邵越先没接,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道,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有一行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邵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首长。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
邵越走的头一天关山林打电话叫乌云请假回家。关山林要乌云上街买菜买酒。乌云买了血肠和烧鹅,这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菜。关山林还叫乌云买了臭咸蛋,这是邵越喜欢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都不说话。喝酒时,其实别人也没喝,就关山林一个人喝。乌云不会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字。菜也没怎么动。关山林一杯接一杯一唱二锅头,喝光了一瓶又去启一瓶。乌云有些害怕,没见他这么发狠地喝过,就去抢酒瓶子,哪里又抢得动,让关山林一下子就推开了。关山林终于大醉,吐得一地都是。乌云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盖了被子,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乌云想,夫妇三年了,他这是头一回醉呢。邵越站在那里,说,嫂子,你到外屋去睡吧,我来守他。乌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乌的,这还是头一次叫嫂子。乌云心里便发涩。乌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这样,把他交给他。乌云没说什么,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爬起来披上外衣走进里屋,见邵越还坐在那里,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邵越第二天背着小包离开了北京,关山林没去送,是乌云去车站送的他。火车开动的时候鸟云眼圈红了,追着车喊,小邵,来信啊!邵越头一直背着这边,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乌云,后来他站起身来把车窗关上了。火车越来越快,风吹得人眼睛发涩。
邵越回到部队后就随着部队去朝鲜了,从此再没有和关山林联系过,一封信都没有。几年之后志愿军凯旋归国,关山林曾托人打听过,没有打听到,因为一0九师一到朝鲜建制就被打散了,人都分到各个部队。关山林此后再没提过这事,倒是乌云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她还在邵越家乡的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最终也没有消息。有关邵越下落的传闻倒是有两个,一是说他在朝鲜战死了。釜山战役的时候邵越所在的那个师被包围了,打了几天几夜冲不出来,后来上级下令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时已是营长了。邵越那个营打得很惨,伤亡过半,邵越自己也负了伤。邵越接到命令后把步话机踢进了山沟里。美军上来时战士们都一脸蜡黄地坐在阵地上,好多战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个炸药包,拉了导火索朝敌群中扑过去。邵越大骂道,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全营的士兵都含着泪听到了邵越的那声叫骂,并看到了他们的营长和一群美军士兵被一团骤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另一种说法是邵越没有死,还活着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他拄着双拐,下半身空荡荡的,衣衫褴褛,面如呆鸡,坐在一个满是驴屎马粪的集市上卖一分五一个的红苕饼。红苕饼放了很久了,都长了毛,上面附着一层被风刮没把这两种传说告诉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不提邵越的事,但他一直是抱着一种希望的,乌云坚决地相信这一点儿,乌云不想让关山林的希望破灭。
2 同学相聚
邵越的离去使关山林的家发生了分裂。邵越走后,关山林开始显得烦躁,日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乌云原先以为那是因为邵越离去的原故,后来发现并不是。关山林的烦躁是因为生活得太平静。关山林在总参的工作是一种指导性工作,一种战略性工作,大机关的高贵气派和气指颐使很浓重,同时还有一种权威感和神秘感,但这与关山林喜欢和习惯了的那种方式不一样。关山林热衷于做一些带有刺激性的具体工作,他喜欢冒险。喜欢激烈,喜欢征服,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困境与危险中。乌云有时候觉得这个阳气逼人的男人使人太紧张,他总是不满意自己,有时候他还不经意地表现出嗜血的一面。抗美援朝开始的时候关山林要求入朝作战,这个要求没有被批准,此后关山林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找理由离开总参那栋土红色森严壁垒的办公大楼。关山林最终还是得逞了,他被调往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虽然人依然在总参管辖之内,但离实际工作近了一步。乌云当然不愿意离自己的丈夫太远,当她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她总可以迎合他吧。乌云请调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要等待组织上的协调和联系。这一次没调成,因为等乌云把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候,关山林又不满意他在东北的那个工作了,他再度请调,要么去西藏,要么去福建,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接触战争。他被调往福建。乌云为调动工作又开始新的一轮联系,仍然是通过组织,这耗废了她相当长的时间。眼看办得差不多了,乌云都开始收拾东西了,关山林又从福建调往广州,再调往沈阳。这两次调动不是因为关山林,是组织上的安排。连续几次折腾,乌云已经绝望了,她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当一只四处觅食的饿豹在森林里蹿来蹿去的时候,你怎么能够接近它呢?乌云索性放弃了调往关山林身边工作的奢望。她有自己的工作,并且热爱它,她总不能因为想调到丈夫身边而荒芜了自己的职业。再说,没有什么比一天到晚翻弄地图和计算两地间的距离更让人痛苦的了。没有希望倒落得干净,落得心如止水。不管你是只什么样的豹子,你总有歇下来的一天吧。乌云就是这么想的,乌云这么想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乌云才二十二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种精力充沛使她的热情和能力得以充分地发挥,她入了党,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业务上也得以长足地发展。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远离战争,远离流血和死亡。再说不光有北京,还有个小东西呢!乌云的工作和生活,在这段时间里倒是最为充实的。
乌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延续下去,她并不奢望那只饿豹会很快吃饱了,但人已经放弃了的东西有时候反倒会自动找上门来。有一天乌云下夜班,当她十分倦惫地回到寝室时,看见一个满脸灰尘的军人站在寝室门口,在晨曦之中那个军人不断打着哈欠。那个军人对乌云说,我们校长要我来接你。乌云有些手足无措,主要是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新上任的河北空军干部学校校长关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并派人来接她去团聚,这件事总是让她激动的。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对军人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等一会儿?她把门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听见那个军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越来越拘谨,后来就停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她是那么渴望到他的身边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让她眩晕的气味,她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工作之后,只不过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罢了。现在他想起她来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边去,他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她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调动手续办得十分快捷,东西不过是两个旅行包,三岁的小东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诉他立刻要去见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说,我要玩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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