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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墨眉一扬、星目陡张,惊讶之色不加掩饰。
陈尚忙问:“十六弟何事吃惊?”
陈操之平静了一下心情,徐徐道:“传闻王羲之夫人郗氏喜爱谢奕之女谢道韫,去年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去会稽东山拜见谢安石,就是向谢道韫求婚,为何却是谢据之女嫁与王凝之?”
陈尚微笑道:“此事在建康也是议论纷纷,据说是谢道韫不肯嫁,又传闻在东山谢氏别墅,谢道韫隔屏风与王凝之、王徽之兄弟辩难,王氏兄弟语塞汗出、自愧不如,那王凝之畏惧谢道韫才高,又觉其言语尖刻,怕婚后夫纲不振,不敢娶之,这真是大好笑事,时人有云‘逸少二子,不如谢氏一女’,这个谢道韫也与其叔父谢安一般轰动建康、名传遐迩,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颖川庾氏、陈郡袁氏,还有琅琊诸葛氏、颖川荀氏这些北来旧族子弟颇有欲迎难而上者,这样看来陈郡谢氏声誉并未因谢万石兵败而受损——”
“十六弟——十六弟——”
陈操之仰头望着棚顶茅草痴痴出神,陈尚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歉然一笑,说道:“三兄见谅,弟想起一些事,不觉失神。”
陈尚道:“十六弟是想明日便是清明节吧,愚兄就是为了要在清明前赶回来这才日夜兼程的,明日族祭可以告慰陈氏列祖列宗之灵,我钱唐陈氏从此是士族了,想想真是心潮澎湃啊。”
又叙谈了一会,来德端上两大碗汤饼,陈尚食毕便回陈家坞,留下陈操之一人在灯下出神,心里想着那个高傲高挑、不俗不屈的祝英台势压王氏兄弟的模样,王凝之怯懦不敢求婚,却又有其他高门旧族子弟跃跃欲试,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郗氏、庾氏,葛氏、荀氏、袁氏,乌衣巷的清谈雅集蔚为一时之盛吧,昔日诸葛孔明舌战东吴群儒,今有才女谢道韫清谈拒婚,嗯,是拒婚,她这么做是为了信守她的诺言要与我终生为友吗?
陈操之取出上次谢道韫写给他的那封信,在灯下临摹一遍,颇得神似,笑了笑,将摹帖与原信一并收起,心想:“也只有风雅如谢安者,才容得侄女有这样非礼不俗之举——可是,英台兄,你又能坚持到几时?世家大族女能有不嫁人的吗?”
……
次日一早,陈操之赶回陈家坞参加祖堂的祭祖,主持祭祖仪式的老族长陈咸神态格外庄严,说话声音微颤,眼含热泪,参加祭祖的钱唐陈氏男丁除了陈尚与陈操之之外,都是暗暗奇怪,分明觉得气氛不同往年,族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祭祖仪式后,族中男丁俱赴玉皇山陈氏墓园扫墓,丁幼微带着宗之和润儿也去了,风和日丽,一行数十人俱是步行。
陈操之落后半步与嫂子同行,宗之和润儿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丁幼微侧头看着陈操之,问:“小郎,陈尚从建康回来,是有好消息了吧?”
陈操之望着嫂子丁幼微亮亮的眸子,微笑道:“还没来得及向嫂子说呢,我钱唐陈氏成功列籍士族了,谱牒司和祠部的官员会在下月来钱唐颁赐官田、为陈氏注籍士族,又因为与褚氏有些矛盾要解决,所以老族长暂不宣布此事。”
丁幼微已经料到是这个事,但此刻听陈操之亲口说出来,依然惊喜和感动,看着平静如初的小郎,问:“小郎快活吗?”
陈操之应道:“快活。”
丁幼微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掠到耳后,说道:“记得两年前那夜小郎说起要让钱唐陈氏列籍士族,嫂子当时是为你出谋划策鼓励你的,但说实话,我是不忍拂你心意,其实心里觉得这是很渺茫的事,因为真的非常难,可是这两年来,小郎稳稳的一步步走来,很努力、很辛苦,今日终于得成所愿,嫂子心里真是快活啊,阿姑要是还在,那我们一家可知有多好!”
陈操之看着嫂子丁幼微明丽的容颜,那种发自心底的喜悦和惋惜之情使其分外动人,说道:“我是想着入了士族就可以把嫂子接回陈家坞,与宗之、润儿在一起,蒙丁伯父开恩,我陈氏未入士族就肯让嫂子回来,我的愿望提前达成,可是母亲却看不到这一天,母亲看到了我的努力,却没有看到我的成功,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只恨自己努力不够、功成太晚,不能让母亲看到。”
丁幼微眼含泪花,柔声道:“怎么会看不到,小郎安慰宗之、润儿的话说得多好啊,阿姑在天之灵护佑着我们呢,我们高兴阿姑也一定高兴,是不是?”
陈操之应道:“是。”
丁幼微笑了起来,小郎刚才应声说“是”的神态很像宗之,不,应该说宗之像小郎,让她心里柔情涟漪,说道:“下一步呢,就待除服之后娶陆小娘子进门,这可是阿姑最盼望的事,小郎继续努力哦。”
陈操之在外人面前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但在自己嫡亲的亲人面前却从不掩饰,脸一红,说道:“嫂子,我会努力的。”
丁幼微道:“陆小娘子要为其兄守孝一年,今年八月除服,待到十月我为阿姑服孝期满除服之后,代小郎去华亭看望一下陆小娘子,葳蕤真不容易啊,嫂子一定要想办法帮帮她。”
一路说话,早早的就到了玉皇山陈氏墓园。
陈咸招手让陈操之过去,指着山麓那一片空阔地说道:“操之,我钱唐陈氏应该要立家庙了,就建在这里如何?”
陈操之道:“此事四伯父与族中长辈商定就是了,何须问小侄。”
陈咸“嗯”了一声,率族人来到陈氏墓园,每一座坟茔都锄草拜祭,直到午后才结束,族人回陈家坞,陈操之继续留在墓园草棚。
三月初十,以刘家堡为首的钱唐数十家寒门庶族齐至县上请求把各自家族收容的隐户转为佃户,照纳赋徭,褚文谦正要开始土断检籍、要立威,自是不允,眼见钱唐这些庶族人心惶惶、百般恳求,褚文谦颇感得意,很有为官一方、唯我独大的感觉,但号称钱唐第一寒门陈氏却毫无动静,既不想办法将来福一家转为佃户,也没准备让冉盛、荆奴两个到外县暂避,当然,避是避不开的,他褚文谦已命吴县尉安排手下监视陈家坞,那两个流民是跑不掉的——
让褚文谦既气恼又以为得计的是,陈氏竟开始接纳居住在明圣湖畔的一些自耕农的依附,钱唐陈氏还真把自己当士族了,不惩治陈氏,钱唐的土断检籍就无法进行,既然陈氏如此嚣张,那就让其上死路吧。
三月十二日,三户佃农适时出现在钱唐县舍,控告钱唐陈氏以膏腴的上品良田充当下品贫瘠之地,偷漏租税,又私藏流民和隐户,霸占自耕农田地,逼迫自耕农依附陈氏——
褚文谦怒形于色,即命吴县尉率三十步弓手前往陈家坞,拘捕陈氏族长陈咸及来福、冉盛、荆奴一干人,褚文谦最想拘捕的是陈操之,自他想娶丁幼微以来,褚氏声誉一落千丈,这都是拜陈操之所赐,折辱陈操之是褚文谦衷心企盼的,只是陈操之在墓园为母守孝,而且陈操之也不是陈氏族长,不能无故拘捕一个守孝之人,这让褚文谦颇感遗憾,心想且待陈咸一干人拘捕在案之后,自会牵扯出陈操之,那时就要看陈操之这个江左卫玠还怎么风度翩翩?
第五十章 小人常戚戚
自三月初八清明节之后,丁氏族长丁异接连拜访了全氏、朱氏、顾氏、范氏,杜氏、戴氏六姓家主,陈说利害,要求七姓联手控告褚文谦扩建县舍、贪赃枉法之事,其中朱氏、范氏意欲袖手旁观,丁异道:“土断检籍一向是只针对寒门不针对士族,现今褚氏为泄私愤,要严查我丁氏庄园私附的隐户,若各位不肯联手抗之,以为这是我丁氏一族之事,那我丁氏只好如数交出全部隐户,暂时向褚氏屈服,但诸位以后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吧,这本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
杜子恭已得丁异私下告知六姓寒门列籍士族之事,其中就有他女婿孙泰的琅琊孙氏还有钱唐陈氏,褚氏消息闭塞却还想借私藏流民、偷漏租税来打压陈氏,褚氏的失败可以想见,便道:“褚氏去年暗中支持鲁氏冒注士籍,实在是有辱士族体面,现在又借公事来泄私愤,这等人如何造福乡梓?若丁舍人被迫交出私附的隐户,钱唐士族脸面都不好看,我杜氏只怕也得把一些收容的流民遣散出去,免得授褚氏以柄。”
杜子恭既如此说,朱氏、范氏便都同意联手控告褚文谦,钱唐七姓士族联名上书扬州刺史王述,要求查处钱唐代理县令褚文谦肆意扩建县舍以及包庇鲁氏冒注士籍之事——
褚文谦却不知道褚氏即将大难临头,三月十三日一早即命吴县尉领三十名步弓手前往陈家坞拘捕陈氏族长陈咸及来福、冉盛、荆奴一干人,吴县尉一行赶到陈家坞时,已近午时,只见坞堡外黑压压都是人,约有五、六百人之多,把吴县尉吓了一跳,陈氏想要聚众抗法?陈氏族人加上佃户也不过百余人吧,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此?
吴县尉哪敢如褚文谦吩咐的那样气势汹汹就捕人,命手下远远的停下,他带着两个胥吏去见陈氏族长陈咸,坞堡外的那些佃农不肯让路,人多胆壮,任凭吴县尉摆起官威来也无人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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