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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2页)

“有时有用,当我喝了六杯威士忌,眼望天空时,它就有用了。”

两人又都沉默了,而打破沉默的还是凯蒂。

“告诉我,‘死的却是狗’,这是一句有出处的话吗?”

韦丁顿的嘴角微微一挑,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神经似乎出奇地敏感。凯蒂没有看他,但她的表情中的某种东西使他改变了主意。

“如果有出处我也不知是出自哪里。”他小心翼翼地说,“怎么啦?”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的,听起来有点耳熟。”

又是一阵沉默。

“你单独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这次换成韦丁顿开口了,“我和军医谈了谈,我想我们应该了解一些内情。”

“呃?”

“那名军医一直精神亢奋,说的话语无伦次,他的意思我可能没有听懂。就我听到的,你的丈夫是在做实验时被感染的。”

“他总是离不开实验。他不是正宗的医生,他是个细菌学家。那也是他急着来这里的原因。”

“从军医的话里我没有听明白的是,他到底是意外感染还是故意拿自己做实验。”

凯蒂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韦丁顿的设想使她浑身颤抖。他握住了她的手。

“请原谅我又谈起了这个。”他轻柔地说道,“但是我以为这可以使你感到一些安慰——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任何劝说都是无济于事的——或许这意味着瓦尔特是为科学牺牲的,是一个以身殉职的烈士。”

凯蒂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瓦尔特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她说。

韦丁顿没有回答。她朝他转过脸来,细细地看着他。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他说‘死的却是狗’是什么意思?那是句什么话?”

“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的最后一句。”①

第四部分

31

韦丁顿陪着凯蒂上了山,他们转了道去看望了瓦尔特的墓。在那座纪念贞洁寡妇的拱门前他向她说出了再见。她最后一次注视着拱门,如今她的境遇之中的讽刺之意,丝毫也不逊于这谜一样的拱门了。她钻进了轿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沿途的风光对她来说只是万千思绪的幕景。仅仅在几个礼拜之前,她曾沿着这条路朝相反的方向行进。如今眼里的和记忆里的风光重合在一起,就像在看一个立体视镜,稍增添了些不同的意味。肩扛行李的苦役们离离散散地拖着步子,前面是三两个一群,其后一百码是单独一个,再后面又是三两个一群。护卫队的兵士们拖着笨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行进,一天能走上五至二十英里。女佣坐在一抬双人轿子上,凯蒂坐的是四人的轿子,倒不是因为她比女佣重些,而是因为主仆有别。时不时地会碰见一队队扛着沉重包袱的苦役,排成一行慢悠悠地在道上前行。有时遇见个坐轿子的中国官员,看到这位白种女人便会露出好奇的神色。这之后来了一群农民,他们身穿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头戴宽大的帽子,急急火火赶着到市场去。忽而又出现了一个女子,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裹布的小脚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走着。他们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山上遍布着整整齐齐的稻田,农舍都是蛰居在竹林里,显得安逸而温馨。他们穿过粗陋的村落,途经人头攒动的城镇,这些城镇都拿围墙护起来,好像是弥撒书里面描述过的古城。初秋的阳光十分宜人,如果是在清晨,朦朦胧胧的晨光洒在整齐的稻田上,给人恍如仙境的感觉。刚开始的时候会有点冷,随后便会令人欣慰地暖和起来。凯蒂沐浴在晨光里,尽情地享有着难得的幸福感受。

眼前的风景色彩明丽,各具特色,时常给人意外,宛如是一叠异常华丽的花毯。而在花毯上,凯蒂的思绪像神秘而黯淡的影子一样晃来晃去。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了。湄潭府的垛墙像是一出古剧的舞台上代指为某座城市的画布。嬷嬷们,韦丁顿,还有爱他的满洲女人,活像一出假面舞会上别出心裁装扮出来的人物。而其他的人——弯弯曲曲的街道上闲逛的人们和那些死去的人,仅仅是舞台上的无名走卒。当然所有人的身上都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然而到底是什么呢?他们就好像是一场古老的宗教仪式上的舞者,你知道那些随着复杂节奏舞动的肢体具有某种你必须明白的意义,可你就是抓不着一点头绪。

凯蒂难以相信(一个老妪沿着堤道走过来,身上穿着蓝布的衣服,在阳光下呈现出天青石的颜色。她的脸上遍布了皱纹,活像一个老旧的象牙面具。她弯着腰,挪着小脚,手里拄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拐杖),凯蒂难以相信她和瓦尔特曾经参加了这样一场奇异而虚幻的舞会,还在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她可能轻易地就丢了性命,他不就丢了吗?这会不会是一个玩笑?或许这只是一个梦,她应该立即惊醒,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转眼之间,这一切就好似发生在十分久远的时候,发生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在阳光明媚的现实之前,这出遥远的戏剧里的角色们该是多么模糊难辨。凯蒂觉得这出戏只是她读的一本小说了,书里描述的故事似乎跟她毫不相干,这几乎吓了她一跳。她已经想不起韦丁顿那张脸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而不久之前她还是如此地熟悉。

这天傍晚他们应该能够抵达西江岸边的那座城镇,在那儿搭上汽船,然后再用一夜的时间就可以到香港了。

32

起初她为自己没能在瓦尔特死的时候痛哭而感到羞耻。那样的行为似乎太无情无义了,为何连余团长一个中国的军官都能够眼含泪水?她是被丈夫的死惊呆了。对她来说,很难想象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回到他们的住处,再也听不到早上他起来以后在那个苏州浴盆里洗澡的声音。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竟然死了。修道院的姐妹们对她泰然处之的态度惊叹不已,对她克制悲痛的勇气赞叹连连。但是她瞒不过韦丁顿精明的眼睛,在他郑重其事的同情背后,她始终觉得——该怎么说呢?——有些话他还搁在了肚子里。当然,瓦尔特的死对她来说是个打击,她不希望他死。但是说到底她并不爱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未亡人的恸哭哀悼是贤惠而妇道的,谁要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免不了要骂她无情无义,卑陋丑恶。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以后,她再也不想惺惺作态、悖逆心愿了。最起码过去这几个礼拜教会了她一个道理,有时对人撒谎是不得不为之,但是自欺就不可饶恕了。她很遗憾瓦尔特如此悲惨地死去,但她的悲痛是对但凡某位相识之人离世都会有的。她承认瓦尔特有着让人钦佩的人品,但不幸的是她偏偏没有喜欢他,却只是厌烦。不能说他的死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她可以诚心实意地说,假设她能用一句话就叫瓦尔特起死回生,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话。但是不能不承认的是,瓦尔特死后,她的生活的确多多少少舒畅了些。他们在一起从来也不快乐,而要想分开却又是遥不可及的事。想到这里她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如果别人知道她的想法,一定认定她这个女人没心没肝、毒如蛇蝎。但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她怀疑这世界上人人心里都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恐怕被别人瞧上一眼。

她看不见未来是什么样,心里也一点打算也没有。她唯一确定的是先要回到香港,在那里短短地逗留片刻。她已经可以想象出抵达那片土地时她一定还是惊魂未定。不过她情愿永远坐在藤条轿子上在怡人的乡村风光里游荡,每天都在不同的屋檐下过夜,芸芸众生浮光掠影一般的生活与她毫不相干,她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漠然看客。但眼前的事她是必须要面对的,回到香港以后先要住进旅馆,把以前的房子退掉,家具能卖的都变卖了。不需要去见唐生。他一定颇为风度地不来烦扰她。那她倒想去见他一面,就为告诉他她现在对他有多么地鄙视。

不过那又何必呢,唐生算个什么?

一个念头始终潜藏在她的心里,持续不断地敲击着她的心房,就好像在一部宏大的交响乐的复杂交织体中,总是贯穿了一条活跃而丰富的竖琴琶音的旋律——是它赋予了无边无际的稻田以奇异的美感,是它使她在一个驾车赶往集市的小伙儿对她兴奋而大胆地观瞧时,苍白的嘴角会浮露出笑意。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是一所她刚刚逃脱的监狱,如今的天空在她眼里从未如此地湛蓝,而斜倚到堤道上的竹林是使人那般地惬意。自由!那就是一直在她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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