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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2页)

我们移到安静的一角,接下奉上的茶,静静啜饮了片刻。然后,普拉巴克向我介绍这里,他称为人口市场的这个地方,语调轻而缓。坐在破烂帆布棚底下的小孩是奴隶,来自西孟加拉国邦的龙卷风灾区、奥里萨邦的旱灾区、哈里亚纳邦的霍乱疫区、旁遮普邦的分离主义战乱区。这些小孩出身天灾人祸地区,被探子召募或买下,往往只身一人搭乘火车,横越数百上千公里路,来到孟买。

聚在院子里的男子是买家或代理商。他们看来没什么兴趣,只顾着聊天,大部分时候不理会长条椅上的小孩,但普拉巴克告诉我,他们正在低调地讨价还价,而且就在我们看着时,正要达成交易。

那些小孩瘦弱娇小。其中两个小孩坐在那里,四只手合握着一只蜂巢球。有两个小孩各伸出一只手拥住对方,依偎在一块。所有小孩都盯着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买家和代理商,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和戴有珠宝戒指的手加强语气的手势,转移视线。那些小孩的眼睛,就像甘甜水井底部黑色的亮光。

怎么会有人这么冷酷无情?我怎么能看到那景象,看着那些小孩,却不出手制止?我为何没报警?我为何没弄把枪,自行阻止这事?那原因,就和所有大问题的原因一样,错综复杂。我是个通缉犯,被追捕的罪犯,生活在逃亡中。报警或向有关当局通报,不是我能做的。我是这个陌生国度的外地人:这不是我的国家,不是我的文化。我得更了解情况,至少得了解他们的语言,才可以大胆介入。人生的惨痛经验告诉我,竭尽所能想改善情况,有时即使抱持最纯正的动机,都会适得其反。我即使拿枪回来,扫射那处奴隶市场,大概还会有同样的买卖,在那迷宫般曲折巷弄的其他地方另起炉灶。我虽是外地人,对这可是很清楚。而在别处成立的新奴隶市场,说不定会更糟。我没有能力肃清这买卖,我心知肚明。

那时候我所不知道的,且在那“奴隶日”之后困扰我许久的,是我怎能待在那里,看着那些小孩而没有崩溃。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有部分原因出在澳大利亚监狱和我在监狱里碰到的人。其中有许多人已经是第四或第五次入监。而其中还有更多人,和眼前这些印度童奴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感化学校(男孩之家和少年训练中心)开始牢狱生涯。其中有许多人遭毒打、挨饿、关进独居房,还有被性侵犯。随便找个在监狱待得够久的人问问,对方都会告诉你,让人变得冷酷无情的东西,就是司法制度。如今承认这事,我觉得奇怪又羞愧,但在当时,我很高兴某事、某人、某个经验已让我变得铁石心肠。普拉巴克带我游历孟买的黑暗面时,正是这铁石心肠让我不至于被刚开始听到的声音、见到的景象所伤害。

突然掌声响起,化为短暂回音,一名小女孩从长椅上起身,跳舞唱歌。唱起来自某部印地语卖座电影的情歌。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又听了数百次,每次听,总让我想起那个小孩。十岁的小孩,和她出奇响亮、高亢、尖细的声音。她扭腰摆臀,模仿妖媚*舞女郎,推高她根本未发育的胸部,买家和代理商突然间眼睛为之一亮。

普拉巴克扮起类似弗吉尔*(* Virgil,古罗马诗人。)的角色。他不断用他那轻声细语解释我们所见到的,和他所知道的。他告诉我,那些小孩若不是有幸来到人口市场,大概活不到今日。以物色孩童为业的探子,游走于各灾区,哪里有旱灾、地震、水灾,就有他们的身影。快饿死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小孩陆续生病、死亡,因此,见到这些探子就如见到救世主,立即跪下亲吻他们的脚,恳求他们买下一个儿子或女儿,好至少保住一个小孩。

那些待价而沽的男孩,最终会在沙特*、科威特,其他波斯湾国家担任骆驼骑师,在骑骆驼比赛中,替有钱达官贵人提供午后娱乐。普拉巴克说,其中有些人会在这样的比赛中重伤成残,有些人则丢掉小命。有幸保住性命的人,最后因为长太高而不适合比赛,下场往往是被遗弃,自谋生活。女孩则会到中东各地的人家工作,有些人会成为*隶。

但他们活着,普拉巴克说,那些男孩和女孩。他们是幸运儿。每有一个小孩经过这里的人口市场转卖到他地,就代表另有至少一百名小孩,受着难以言说的饥饿而死亡。

提及饥民、死者、奴隶时,普拉巴克的语调保持一贯的愉悦、轻快。事实真相比个人体验更奥妙,有些事不是我们眼见为凭,甚至不能以我们的感觉为准,那是让人领悟光凭聪明未必能看透人世奥妙的一种真相,让人明白感受与现实不能混为一谈的一种真相。面对那真相,我们通常无能为力;了解那真相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像是了解爱要人付出的代价,有时大到无人愿意承受。那不尽然会使我们更爱这世间,但的确使我们不至于去恨这世间。而了解那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对别人说出真相,就如同普拉巴克告诉我那样,就如同我现在告诉你们的那样。

项塔兰 第四章(1)

“有没有听过博尔萨利诺帽(Borsalino)测验?”

“什么测验?”

“博尔萨利诺帽测验,用来证明帽子是真正的博尔萨利诺帽,还是劣质仿冒品。你知道博尔萨利诺吧?”

“抱歉,我得说我不知道。”

“啊哈。”狄迪耶露出笑容。那笑容带着惊讶、调皮,还有不屑。不知怎么,这三种成分合成的笑容,竟迷人得叫人弃械投降。他微微向前倾身,头偏向一边,黑色鬈发晃动,仿佛在强调他解释的重点。“博尔萨利诺是最顶级的衣物。许多人,包括我本人,都认为它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男士帽。”

他举起双手在头上摆出帽子的形状。

“宽檐帽,黑色或白色,用lapin(兔子)毛制成。”

“所以,只是顶帽子,”我以自认和颜悦色的语气补充道,“我们谈的是兔毛制的帽子。”

狄迪耶火大了。

“只是顶帽子?拜托,老哥!博尔萨利诺不只是顶帽子,博尔萨利诺帽是艺术品!上市前经手工刷过上万次。米兰和马赛有眼光的黑帮分子,好几代以来都把它视为最有品味的表征。‘博尔萨利诺’这名字成为黑帮人士的synonyme(同义词)。米兰、马赛黑社会那些无法无天的年轻小伙子,就叫作博尔萨利诺。那是黑帮分子还有品味的时代。他们知道,如果要过为非作歹的生活,以偷抢和开枪杀人维生,穿着就不能太随便,不是吗?”

“那是他们最起码该做的事。”我微笑附和。

“但你也知道,如今,很可悲的,只剩下个人化的风格,而没有品味。那是这时代的特征,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品味变成个人风格,而非个人风格变成品味。”

他停下来,给我片刻时间体会这番话的深意。

“话说回来,”他接着说,“测试博尔萨利诺帽的真伪时,要将帽子卷成筒状,卷成非常紧实的管状,穿过结婚戒指。穿过之后,如果没有消不掉的皱折,弹回原形,毫无损伤,那就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

“你是说……”

“就是这样!”狄迪耶大叫,拳头重重敲击桌面。

我们正坐在利奥波德酒吧里,靠科兹威路的方形拱门附近,时间是八点。隔壁桌的一些外国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刺耳声纷纷转过头来,但店里的伙计和常客不理会这法国人。狄迪耶在利奥波德用餐、喝酒、高谈阔论已有九年。他们都知道跟他相处时,他有条容忍的上限,你如果越过那界线,他可是很危险的。他们还知道那条线不是画在他本人生命、信念或情感的软沙上,而是画在他所爱的人的心上。如果伤了那些人的心,不管是哪种方式的伤害,都会惹得他翻脸无情,火大到要人命。但除了真正的肢体伤害,还没有哪个人的言语或行为真正冒犯或触怒他。

“me ?a!(就这样)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你那个矮个子朋友,普拉巴克,已经对你做过帽子测验。他把你卷成管状,穿过结婚戒指,好判定你是不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他带你去看、去听这城市不好的东西,用意就在这里。那就是博尔萨利诺帽测验。”

我静静啜着咖啡,心知他讲得没错,普拉巴克带领的黑暗之旅原本就有测试的意味,但我不愿承认,不愿让他称心如意。

傍晚到来的游客,有德国人、瑞士人、法国人、英格兰人、挪威人、美国人、日本人和其他十几个国家的人。他们渐渐散去,换成夜客进场,夜客有印度人和以孟买为家的外籍侨民。每天晚上,游客回到安全的饭店时,就是当地人收复利奥波德酒吧、莫坎博、蒙德迦咖啡屋、亚洲之光的时候。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项塔兰 第四章(2)

“如果那是在测试我,”我最后还是承认,“那他想必认为我已过关。他邀我去拜访他家,到这个邦北部他老家的村子。”

狄迪耶挑着眉,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想,一、两个月,或许更久。”

“啊,那就是了,”他断言道,“你那矮个子朋友爱上你了。”

“你这话说得有点离谱。”我反驳,面带不悦。

“嘿,你不晓得。在这里,你要提防你遇见的人对你动感情。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是印度。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坠入爱河,我们大部分人都坠入爱河许多次。而印度人,他们最爱这事。你那矮个子朋友说不定已经爱上你,这没什么奇怪的。从这国家、特别是这城市的漫长历史经验来看,这没什么奇怪。对印度人来说,这事常发生,很容易发生。他们有十几亿人,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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