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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大半个月都是阴雨天,难得见到太阳,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潮乎乎的,就连空气都像是发了霉一样。范哲出门时正看到邻居家的吴师傅好像也是要出去,他的母亲程老太在一旁着急地吩咐着什么。程老太是从苏北农村来的,在城市里居住这么多年了,却还时不时挂念着乡下的庄稼地,常念叨这些年“梅雨”变得有名无实了,不是早就是迟,还有不少“空梅”的年份。
“我吃的盐巴多过你吃的米,叫你多买些大米不会错的。”程老太近年来耳朵不好,声音变得更大,“清明时节天天下雨不是好兆头。我早说过的——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看吧看吧,今年笃定又是‘空梅’了,过几个月新米出来必是要涨价的。”
吴师傅看到范哲,像是见了救星般叫道:“范老师你是文化人,来给我妈说说理。我跟她说了现在不比从前,哪里还需要囤大米。就算哪一片遭点儿灾,中国这么大也不妨事的。范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哲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他觉得吴师傅说得没错。
程老太看到范哲点头,显然不是支持自己,脸上的褶子顿时拧了起来,声音分贝再度提高,“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你们自己看这个天气,啧啧,天天下雨,出门都难噢。早年间的清明时节哪是这样。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总之叫你多买些大米回来是没有错的……”
范哲看到自己解决不了邻居家的争执,只得歉然地笑笑下楼,走了老远还听得见程老太在念叨“发尽桃花水”。也许人年纪大了都差不多,就像范哲的母亲也总是隔三岔五地从老家打电话来絮叨。虽然家中老二早已延续了范家的香火,但老母亲总希望这个已经四十好几的大儿子也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在她看来,范哲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神,不然怎么会入了什么劳什子洋教当洋和尚。范哲以前还给她解释这是正大宗教,是国家都要保护的一种信仰,但很快就发现这种解释在老人家面前毫无用处。老母亲还打听到信洋教的人是可以成家的,范哲只得再跟她解释洋教也分得细,只有新教也就是中国老百姓俗称的基督教的神职人员能结婚,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是不可以的。老人家听完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反正都是洋教,你就给我转到基督教去”。范哲当然只能苦笑,算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作徒劳。
今天范哲本来受邀要到工业区的一家企业做讲座。现在沿海这边工业区的不少企业都从事来料加工,属于劳动密集型的,动辄雇用数以万计的工人,对这些年轻人的思想管理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老大难问题。资方发现,如果年轻人多一些信仰,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对于加强企业的日常管理颇有助益,所以近来范哲常常接到企业的邀请,给工人们办讲座。企业倒没有明确说想让工人入教,当然也没表示反对,也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范哲当然非常重视这件事,每次讲座之前都会做充分的准备。但今天范哲刚准备出门就接到教会电话通知,说是民族宗教事务局领导要来视察。范哲有些纳闷,之前民宗局的确是发过一个通知,但时间是定在下周的,像这样突然改变计划的例子以前很少出现。范哲只好打电话告诉企业自己去不了,对方倒是很通情达理地同意改期。
来的人有点儿多,圣心堂小小的会客室坐不下,一些大约不太重要的客人只能站着。在站立的人群中,范哲见到了区长,还有李欣的面孔,这使得他不禁揣测端坐正中的那位着中山装的中年人是何人物。气度上那人同靳豫北有点儿类似,但范哲判断这人的地位应该比靳豫北低一些——虽然这没有任何依据。另一件让范哲有些意外的事情是,范小居然也在会客室里。她是圣心堂收养的孤儿之一,看来今天有人特地把她从学校接了过来。看到范哲进门,范小调皮地眨巴着眼睛。圣心堂的人都知道,对范哲来说,范小与亲生女儿无异。实际上,范小自己从来就是这样认为。那年有位教友告诉她范哲不是她的父亲,结果作为对造谣者的惩罚,她中午在那人带的盒饭里加了一大把盐。但这次事件让范哲明白,真相永远具有最强大的力量,与其让小小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由自己亲自告诉她。于是,小小在九岁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多年以前那个冬天雪夜里发生的事情。范哲对小小说,人世间的普通孩子都有父母,这很平常。但小小你是天使,天使是没有人世间的爸爸妈妈的。很难确定小小是否完全听懂了这番话,但她听完后伤心地哭了,同时语气无比肯定地对范哲说:“小小是天使,你是天使的爸爸。”而正是这句话让范哲一直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
市民族宗教事务局易局长态度和气地向范哲介绍旁边一众人等,范哲这才知道,这里大多数人来自民政局,其中还有国家民政部福利司的一位处长。易局长介绍那位中山装的是江苏省民政厅的“徐科长”,他大概也意识到这种说辞有些苍白,介绍时声音明显偏低。
事情并不复杂,大概意思是从下个月起,为体现全社会对孤残儿童的关心,民族宗教事务局要求圣心堂派出一批信仰虔诚,同时具有良好沟通能力的教友,同其他宗教机构及场所派出的人员一道,进驻南京以及周边几个地市的儿童福利院。范哲这才想起这个文件自己一个月前曾经见到过,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开始实行了。
“对孤残儿童的关爱是全社会应尽的义务,这方面我们宗教界有着不容推卸的责任。圣心堂一贯遵守国家宗教政策,爱国爱教,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在这次活动中,我市天主教会将以圣心堂教友为主要骨干,希望你们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一分力量。据我们所知,圣心堂一直以来就有扶助孤残的传统,至今仍收养着三位无父无母的孤儿。”易局长说这话时很热情地牵过旁边范小的左手,对着南京电视台的摄影机笑容可掬。
范哲听到这话有点儿担心,不过看来范小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这让他放心了一些。其实小小一直比同龄人早熟,她大概明白这样的场合不比平时,脸上很适宜地露出浅浅的笑容。
民政部的那位处长最后做了例行总结,强调了几个其实已经强调过的问题。范哲感觉他讲话时似乎比较在意“徐科长”的反应,但后者一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整个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像是一位纯粹的观察者,记录但不予评判——或者说是暂时不予评判。
送走了人群,范哲开始继续忙碌。原先被强占不退的几间房子已经顺利收回来了,现在有一个小型施工队驻在圣心堂,负责恢复这几间房的原貌。圣心堂初建于十九世纪末,一九二几年的时候曾毁于战火,现在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教堂坐北朝南,平面呈十字形,内部空间主要分为三部分,中间是高耸的中厅,两边则是相对低矮的侧廊。堂内天花板为圆弧拱顶,富于变化。在教堂正中祭坛上设有圣母像,这一点同不设圣像的基督教有很大不同。祭坛后部中央有一座钟楼,里面至今还保存着几块清代的碑刻。
接到韦洁如电话的时候,范哲正和施工队商量怎么拆掉一堵墙。原先住这儿的那户人不知为什么用许多碎瓷砖在墙上砌了图案,花里胡哨的不伦不类。这几个月,他去几家高校比较勤,到南信大也有几次。有一次还同韦洁如遇上,当时韦洁如显得很高兴,她大概以为范哲是来找自己的,范哲有些尴尬地解释自己是约了其他人。不知道是否是多心,他看到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失望自韦洁如眼里划过。教授们对于这位找上门来的“神父”的态度都还算友善,毕竟学校职能部门事先通知过,没有人当他是骗子,不过见面后的效果就千差万别了。范哲大概总结了一下,发现身体差的、年纪大的以及性格内向的人好像对此更感兴趣一些,这个结果让他不大满意——这些人像是把整个事情当成了某种实用性的东西,这不是对待信仰应有的态度。但范哲并不急切,相比以前的情况,现在的环境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这几个月来,整个教区的教友数量已经增加了四倍以上,这片长期与基督处于半隔绝状态的土地正在重新沐浴“主”的光辉。不过新增的教友大多数是范哲所定义的“普通人”,他们对身边大众的影响比较有限,这更让范哲坚定了在高校教师群里发展信众的决心——虽然这个任务看起来的确很不容易。
韦洁如的电话让范哲稍感意外,电话那边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我也知道这很突然,如果不是因为提出建议的一方……非常可信,我也不会向你提出这么冒昧的要求。毕竟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你就直说吧。”范哲尽力猜测韦洁如会提出怎样的要求。
“我父亲两个星期之前去世了。我刚处理完丧事回来。”
“哦。”范哲点点头,静等下文。
“你也知道,我儿子以前一直跟着外公住在四川老家。我接他到这边来刚几天就接到了一项……工作,是绝不可能推掉的那种。我提到孩子的事情,结果靳豫北他们向我建议了你,说你们圣心堂能给予他很好的照顾,同时他们会给予必要的协助,经济等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要离开多久?”范哲话一出口便自觉打住,“算了,我还是不问了。孩子的事你放心吧,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有这方面的条件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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