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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苏轼相对笑起来。时空大师推开佛堂大门。
“我佛慈悲,来日方长,请两位施主进入佛堂‘饮水流觞,催诗击钵’吧!”
七月二十七日,“书场浪子”为王安石移居秦淮河畔购置的小屋已经收拾停当,苏轼游览江宁形胜之后也急于北上汝州,当天夜晚,在离情凄凄的送别酒宴之后,王安石与苏轼走进王安石的书房,二十天来两位相聚、相游、相怜、相慰的朋友作最后的话别。一盏烛光,一壶清茶,宁静沉寂,相对无语。
王安石望着苏轼:二十天来,情谊交融,两心无隔,遂晚年之愿矣,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谈的事都谈了,所担心者,唯未来纷争朝廷中苏子瞻的命运耳。唉,这也许是一种“杞人忧天”,子瞻抱负的治世之策,终因自己蒙皇上信赖而未及施展,时代偏爱了自己,自己却失败了,时代冷漠了子瞻,子瞻不甘心啊!此次子瞻奉诏北上汝州,也许是一次机缘,使子瞻展其胸中抱负以创造功绩,也算是一种公平!
苏轼望着王安石:二十天来,介甫以病后衰弱之躯,隐忍着失弟丧子愁居蓬蒿之痛,扶杖挣扎,陪自己登山临水,吟诗唱和,回忆往事,盛情殷殷,亲若师长,尽人间友谊的高山流水了。所忧于怀者,介甫自疚过重,失望过多,心情常溺于悔恨之中,病弱衰老之躯,怎堪其如此自罪自罚?唉,政争原是无情物,政坛原是仇恨地,任何才智高明之士,若一步蹈空,则遭万劫不回之灾,不许忏悔,不许改正,甚至连参与计议的机缘也没有了。这公平吗?介甫乃人间鲲鹏,志在四海风云,也许只有四海风云才能排解其歉疚的忧伤啊!他举起茶杯,浅呷了一口清茶,低声说道:“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晤,轼有一言,欲言于公。”
王安石微微点头。
“天下大事,公能无动于衷乎?大兵大狱,乃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懈,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
王安石摇头叹息:“此二事皆吕惠卿、王珪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及朝政。”
苏轼以语驳之:“因也。然在朝言,在外则不言,乃事君之常理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事上者,岂可以常礼乎?”
王安石似为昔日“君臣际遇”的深重情谊所感动,神情激越起来:“子瞻所言有理,安石应说,安石当说……”
苏轼喜形于色,急忙执壶为王安石斟茶,忽见王安石摇头苦笑:“安石终不可说啊!出安石之口,入子瞻之耳,则自得其安了。”
苏轼一时悲凄:政争残酷,吕惠卿叛师背友的阴险毒辣,已使介甫心悸胆寒如此。他愤怒不平之语不禁出口:“公仍畏吕惠卿及吕惠卿之流的奸佞吗?”
王安石怆然摇头,从书案上捧出皇帝赵顼思准的《乞以所居园屋为僧寺》的“偷示”,交给苏轼:“安石老矣,难忘皇上知遇之恩,蒙皇上恩准,半山园已捐为僧寺了。”
苏轼看完“谕示”,心全乱了,始知皇上已无意于介甫,介南亦无意于朝廷。今“捐园屋为僧寺”,介甫晚年连一个适闲的住处也没有了。他望着眼前病弱体衰的朋友,泪珠簌簌滚落,声音哽咽:“介甫公,你为什么要呈送这样的奏表啊……”
王安石也动情垂泪了。他抓住苏轼的手苦笑着,话语哽咽而苍凉:“子瞻,你知我心,我捐园屋为僧寺,是在赎罪啊!”
“介甫公……”
“我不是为自己失落的理想赎罪,那个理想在我的心中,仍然是光耀千秋的!
“我也不是为弟弟安国赎罪,他反对我,反对吕惠卿,反对新法,是光明磊落的,他不因亲朋而害公,更不因我是他的兄长而改变自己的政见,这就是做人的品德。他的灵柩已埋入我家的祖坟,他无罪而不需赎!
“我更不是为了英年早逝的雱儿赎罪,他有罪于为人的诡戾,用不光明正当的手段对付吕惠卿。但他在生前就知错了,就跪在我的面前用泪水忏悔过了。他是‘变法’的卫道者,又是一个为‘变法’做了蠢事的殉道者,如若阴间一定要因他的愚蠢判罪于十八层地狱,我不会向他伸出一只手,也不会向他烧一张纸钱的……
“我在赎罪啊!赎自己‘自毁变法’之罪,赎自己‘种瓜得豆’之罪,赎自己‘政失偏颇’之罪。‘变法’中我只看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之急切,而忽视了‘行德则兴,倍德则崩’的古训,使人间道德失落,‘变法者’争权自残,执权者污身贪颗,据位者奢侈糜费,终于导致了一幕‘商通难得之货,’工作无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背实而要名,奸夫犯害以求利,篡弑取国者为王侯,囗夺成家者为雄杰,礼义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饰变诈为奸了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饥寒之患的荒唐悲剧……
“我已无权、无机缘匡正失误以赎前愆;我本无财、无粟银赈济天下以消民苦。我只有一颗知是知非的心,仅示过失清白于人间:王安石愧对天下黎庶,但一双手是清白的。我今之所有,仅秦淮河畔新置茅屋三间和北山下一片葬有父母、弟弟、儿子的墓地……
“‘凄怆江潭’!病卧床榻的圣上,这是罪臣王安石献给您的一颗苍老无力的忠心啊……”
苏轼五内翻腾,咽泣出声,他眼前的王安石似乎一下子变得更高大、更慈和、更亲切了。他突然恍悟到二十天来王安石隐曲劝阻自己北上汝州的深沉用心。莫再蹈介甫的覆辙了。去汝州干什么?进京都干什么?上呈奏表留居常州吧,常州宜兴县有薄田数亩,足以粗给擅粥了。他感激地望着王安石说不出话来,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从公已觉十年迟,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半山园,离开心碎体衰的朋友王安石,在继续乘舟北上的江宁渡口,他的不满周岁的小儿子苏遁因急病不救而死亡,遗骨埋在江宁的土地上。全家悲痛欲绝,王朝云经不住失子的打击,病倒在江水呜咽北去舟船上。但苏轼不忍再回半山园打扰“凄怆江潭”的王安石了。
篇十一 汴京 大内皇宫 福宁殿
皇帝赵顼自知不久于人世 病榻上的嘱托,暮鼓声中的忏悔 忏悔终不能了却人生的失误和遗憾
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四日午后申时三刻,久已停止欢歌曼舞的大内皇宫,突然增添了一层紧张气氛:通向福宁殿的两道、回廊、角门都增加了大内禁卫人数。福宁殿丹埠上,禁卫成列,连往日趾高气扬的当值宦侍,也显得举止谨慎、神情沉默。这些无声有形的迹象,把一个人们不敢说出口的消息,送进二府、三省、谏院、御史台官员的眼睛里和心里。
正在群臣惶惶不安的猜度中,一座明黄锦缎飞凤轿舆,由四个辇官抬着走出崇庆宫,飞速地绕过凝晖殿,穿过会通门,进入北廊门楼,向福宁殿奔去。这是皇太后乘坐的轿舆。猜度似已证实:久病卧床的皇上,不久于人世了。
此时的福宁殿,已是一片无奈和凄凉。老御医沈安士神色慌乱。几十名皇帝身边的亲从宦侍、宫女,都愁容满面,落着眉眼,三五相依,站在皇帝寝室外的长廊里,望着紧闭的寝门,惶恐地等候着宣唤或是那句不敢说出口的哀音传出。宦侍梁惟简和内臣张则茂,“神情沉重地倚于寝门两侧,形若沉思。
寝室内此时已是心碎泪流。
皇太后走进寝室,抬头望着病榻上的皇帝赵顼,泪水滂沱而落:儿子已脱形了,脸上似乎只有一层纸薄的皮肤,而且灰黄失色;双眼深陷,跌入隆起的颧骨眼眶之中;一双眸子虽然还算明亮,并有一丝无力的微笑在向她致意。但皇太后心如刀绞,急忙用手捂住了泣咽的嘴,泪眼望着儿子点头,心里默念:官家,娘看你来了。
皇后一年多来一直侍疾于丈夫病榻前,情伤和劳累已使她心力欲竭。今日午时,丈夫病情突然恶化,几次出现昏迷,她已哭成了泪人,紧握着丈夫的手不愿舍去。
皇帝赵顼此刻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他望着母亲、妻子,心如乱麻,有许多话要说。他心里明白:自己活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储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是一场难过的血泪险关。宗室王公有宗室王公的选择,宰执大臣有宰执大臣的选择,有喜欢温厚的,有喜欢平庸的,有喜欢乖党听话的,有喜欢胸无城府的,皇子越多,选择越众。喜欢选择精明干练者的皇帝也许会有,但在现时的宗室王公和宰执大臣中,只怕难于寻找啊!朕虽有意于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并已示意于群臣,但皇六子只有十岁,终难孚宗室王公、宰执大臣之望;皇后贤惠,待皇六子如己出,但不谙朝政,更无使风弄云的心机,是保护不了皇六子的。弥留托孤之事,只能仰仗皇太后了。他望着母亲,声音低弱、有气无力地说:“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亻庸,仰母后福佑了……”
皇太后停止咽泣,她明白儿子要托付后事了,便拭泪俯身回答:“皇六子亻庸,年虽幼而孝悌有知,清俊好学,我已接进崇庆宫看视,官家放心……”
“雍王颢(原为岐王)、曹王君页(原为嘉王)近来好吗?我、我、我已多天不见他们了。”
皇太后心里明白,官家是担心他的两个弟弟有意于皇位,她心里一阵酸楚,苦笑着说:“雍王颢、曹王君页,近来都好,我是怕他们常来探视,打扰官家的歇息,已传谕他俩无诏不许进入福宁殿,他们还是听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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