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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禅意的感悟,不分能观、所观,花事归花,菊事归菊,当你观察一朵花,凝视一朵菊时,你会一直走到花、菊的里面,与之合而为一,用花的感觉来看花,用菊的心情来赏菊,而不是用人的意识来看花赏菊,由此形成了能所俱泯的直觉境。对此禅宗以“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表示。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双方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澄明的质性,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粘着胶葛。禅宗诗歌,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在禅宗诗歌中,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纯明澄澈。禅者突破了生死牢关,别具雍容洒脱的襟怀,用这种襟怀直觉地观照世间万物,在世俗看来情缠欲缚、粘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中,保持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平常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安恬不动;似月轮照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
其三,涵容互摄的圆融境。禅宗诗歌的圆融境主要由理事圆融和事事圆融两大部分组成。石头《参同契》倡理事“回互”之说,昙晟《宝镜三昧》倡“明暗交参”之说。曹洞宗禅诗,远绍华严宗理事无碍思想,近承《参同契》、《宝镜三昧》,形成了一套完整严密的体系,这个体系由相对立的两大类意象组成,一是本体意象群,一是事相意象群。曹洞宗的各种五位,都是上述两大类意象不同的回互关系。差别平等,各住自位,是《华严经》等大乘经典的要旨,也是禅宗诗歌所表现的境界。按照华严宗旨,本体由现象呈现,现象与现象之间均为本体之呈现,因而可以相互呈现,故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不必离现象求本体,离个别求一般。这就打通了众生与佛、现象与本体、个别与一般的隔绝,而达到圆融无碍。禅宗诗歌将事事无碍的精髓表达得淋漓尽致,生动地描绘了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中,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大法,纵横交错,珠珠相含,影影相摄,呈显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烂,它们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展示着统一和谐而又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
其四,随缘任运的日用境。禅宗主张从凡境切入,认为浅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础,“一大藏教,不出个鸦鸣鹊噪;九经诸史,不出个之乎者也”, “全心即佛,全佛即人”。南宗禅主张饥来吃饭困来眠,平常心是道,于是,禅就体现在担水、劈柴、饮茶、种地这些日用之中。在开田下种、吃饭睡觉之间,千万境界在眼前心上流走幻灭,云去天无影,船过水无痕。“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并成为临济宗禅髓诗表现的重点,其要点即是随缘任运。对随缘任运的境界,禅宗诗歌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得其乐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禅宗诗歌对山居生活的描写,充满着诗情画意。“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山居景色,悠闲恬适,可以长养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物事,朴实无华,洋溢着高情远韵;“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山居风物,淳和质朴,绝去机心。日常生活,经由诗意的点染,遂充满着禅趣。禅宗诗歌表征着脱落情尘意垢、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澄明本心的悟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除了对禅宗诗歌境界的上述分析之外,本书还分析了禅宗诗歌的特殊样式颂古,并探讨了禅宗诗歌如何受大乘佛典的影响。颂古是禅诗园囿的奇葩,禅师以诗偈的形式表达对公案的欣赏、领悟,就是颂古。汾阳善昭的《颂古百则》有开风气的作用,紧接着便有云门宗雪窦重显《颂古百则》,以及曹洞宗投子义青、丹霞子淳、宏智正觉的颂古巨制出现,其中重显的颂古经由圆悟克勤《碧岩录》的评唱,成为光耀千古的绝唱,颂古创作在禅林遂蔚成大观。本书探讨了善昭颂古的得失,并指出其在颂古发展史上的贡献。关于对雪窦颂古的集中分析,则由《禅宗哲学象征》来完成。禅宗五家七宗重视教外别传,同时对大乘佛典精华也充分地汲取。本书以法眼宗禅诗创作为例,指出法眼宗广泛吸取教乘精华,对楞严三昧、金刚般若、楞伽唯识、圆觉了义、维摩不二、华严法界的精髓广撷博采,熔铸成独特的法眼,形成其独特的宗风和诗禅感悟。至于对禅宗诗歌受佛教经典影响的具体分析,则由《禅宗思想渊源》来完成。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相当丰厚的文化遗存。但对它的研究,迄今还远远不够,因此笔者不揣谫陋,做了尝试性的工作。由于笔者学力有限,而论述的对象又极其特殊,虽然为撰写本书进行了较长时间的准备和相当艰辛的写作,但离预期的目标还有较大的距离。我希望与更多的同仁一起努力,把禅诗研究推向深入。
第一章 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
禅宗诗歌是禅宗思想的载体。与禅宗的终极关怀一样,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也是明心见性。所有的禅诗,其主旨都是明心见性,用诗学的譬喻来说,就是要见到我们每个人的“本来面目”。因此,探讨“本来面目”的哲学内蕴,对理解禅宗诗歌具有提纲挈领的意义。
“本来面目”在禅宗史上最早见于《坛经》,是六祖慧能在大庾岭头初次说法启发惠明禅心时所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这么时,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本来面目”在《坛经》里最早出现于惠昕本,成型于契嵩本。参郭朋《坛经校释》第23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惠明言下大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以说,重现“本来面目”是一切参禅者要穷毕生之力究了的根本大事,是禅宗的终极关怀。中国禅宗的精髓要义,就在于对“本来面目” 的重现之上。
一、“本来面目”的重现途径及其内涵
“不思善,不思恶”是重现“本来面目”的前提,也是重现“本来面目”的途径。“善恶”代表相对认识的两个方面,它可以指任何对立项:黑与白、是与非、真与伪、美与丑、肯定与否定、天堂与地狱等等。我们二元分别的思维习惯将一切事物相对地分别为善恶、是非、美丑,执着一方,而抛弃另一方。“正与么时”是相对的认识尚未产生之时。六祖认为,“本来面目”存在于善恶二分法产生之前。随着是非、善恶、美丑的分别心的产生,“本来面目”蒙受了尘垢。 “本来面目”,失落于对善恶的分辨上。《大慧录》卷18:“才作是念,便是于心意识中,推出一座须弥山,一障障了道眼,不能明见本地风光、本来面目。” 而人之所以分辨,是因为他具有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六根是具有生长相应六识、能取相应六境的六种功能。如眼见色为眼识,耳闻声为耳识。六识所感觉到的六种外境为色声香味触法,因为这六种外境像尘埃一样能染污人的情识,也叫做六尘。佛教认为,六根与六尘相接,就会产生种种罪垢。也就是说,分别智的产生,导致了“本来面目”的失落。
从认识的发展过程来看,人与自然在开始时是处于原初的和谐中。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意识发展的第一阶段开始产生。在《旧约》故事中,人在伊甸园中,是处在与自然处于未分的合一状态,没有意识,没有区分,没有选择。他是自然的一部分,并且他未察觉到他同自然之间有任何距离。这种初始的合一状态,由于第一个选择行为偷吃禁果而中止。这第一个行为使得意识产生,他察觉到他就是他,察觉到他同夏娃的分离。亚当和夏娃象征人类的原初本性,而智慧果则象征着作出价值判断的能力。作出价值判断的能力是自我意识的独特属性,正如大荒山无稽崖青埂情根峰下的顽石凡心炽动,到红尘世界中去受享人间情爱,以致于“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人被自行放逐出伊甸园,这是人的精神发展的必然过程。在这个阶段,由于相对观念的产生,知识的介入,个人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山水与人不再是手足一体的关系,而是成了独立于“我” 之外的一个客体,一个被观察、分析的对象。人站在一己的立场上感知对象,所感知的是“我”眼中的对象。
思维把人类从自然中分离出来,理性思维使人成为自然的主人,也使人成了自然的对立面。思维本身,也是对人类全部潜能的一种限制。二元论的基本形式不属“是”就是“非”,这是思维与对象之间的一种关系。当思维对自身进行判断时,不管“是”还是“非”,都不能对自身进行判断,因为一进入判断,所判断的只是思维的对象而不是它的自身了。这是思维的盲区和陷阱。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只要我们有了是非之心,便永远陷于是非的沼泽而不能自拔。而禅宗所努力的,就是走出这一盲区和陷阱。
因此,从禅的眼光来看,意识发展的过程也正是其迷失的过程。人类在童年时代与其所栖居的世界浑然一体,扬眉瞬目,举足投步,皆如水流花开,纯乎天籁。随着自我意识的产生,人们从与世界的本真合一状态中分离出来,蹒跚而固执地走进了二元世界,《古尊宿》卷32《清远》:“作婴儿时,也闻声也见色,只是不解分别。才晓事来,便采听分别,自那时前后分披了也。” 区分善恶、美丑、是非、得失、穷达、净垢、迷悟等等,在由这些观念织成的漫天大网中左冲右突,逐物迷己,迷己逐物,求之不得的焦虑痛苦和既得之后的厌倦无聊构成了人性的两极,人生的钟摆便永远在痛苦与无聊之间作空虚而沉闷的摆动,宣告着生命的苍白贫血、萎靡无力……然而,这是不是意味着人就无可救药了呢?否!禅宗指出,人人皆有佛性,佛性处迷而不减,在浊而不昏。不论是什么人,都自有其灵明觉知之性,即本源的、未受污染的心。只要见到了这个本源心,也就见到了我们的“本来面目”。
为了化解人性深层的冲突,禅急切地呼唤:要重现我们的“本来面目”,必须抛弃一切相对知识,摒除一切自我意识,泯灭一概对立的观念。要有个“休歇” 处??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要将从前所有的知识都休歇掉,抛弃掉,佛禅的生命才会产生,“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顿休,到一念不生之处,便是本来面目”《圆悟录》卷16。只有将相对知识清除,我们才能以是一朵花的一朵花在“看”一朵花,以是一脉泉的一脉泉在“听”一脉泉,没有主客、自他、物我的对立,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这就是禅的“休歇”。“不思善,不思恶”之时,也就是一念未生之时。类似的说法有“父母未生时”、“混沌未分时”、“天地未分时”、“古帆未挂时”,都是说明相对认识产生之前的绝对境界。在这种境界里,相对的意识还没有被唤醒,心灵仍处在本初状态即它的清净起点上来看待万事万物。这时的心灵,即是无心之心,也就是佛心,也就是我们的“本来面目”。它是精神和生命的本源。 “本来面目”又叫做“无位真人”、“主人公”。“主人公”即是真实的本我。临济禅师谓人的肉身上有超出时空的绝对的佛性,常从我们的面门出入。只要我们回光返照,见到了这个“无位真人”,也就见到了我们的“本来面目”。
由此可见,在禅宗看来,“本来面目”超越时空,不受污染,它纯洁、清净、永恒,“净裸裸,绝承当;赤洒洒,无回互。踏着本地风光,明见本来面目” 《圆悟录》卷11。但不幸的是,这个“本来面目”是不可能长期停留在清纯无染的状态。精神的本性在于自我发展,它不会驻足在最初的阶段里。人生而有欲,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欲是一种顽固地歇斯底里地要求满足的力量。依照精神分析学派的看法,则这种欲望简直就成了生命的底里。在弗洛伊德等人看来,人是由力比多所驱使的一部机器,而其控制原则是将力比多兴奋保持在最小必需量。自我本位的人,同他人相关只是为了满足本能欲望的需要。如此看来,“本来面目”要在这五光十色充满诱惑的世界中保持一份清纯是何其艰难!人的习性像河水一样,在东边挖一条渠,它就向东流;在西边挖一条沟,它就向西边淌 《孟子?告子上》,极易受自然、社会环境的影响。虽然儒家先哲也有 “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法,但人只要在社会中生存下去,纯明的本心就容易受到各种蒙蔽。因而,重现清净的“本来面目”就成了禅宗的使命。从神秀的名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中我们可以看到,清明如镜的“本来面目”如同“菩提树”、“明镜台”,极易受到污染,蒙受尘垢。芸芸众生要展开现象界的生活,就不得不依赖于善恶二分的坐标,不得不借助于相对的知识。于是,破坏本真状态,走入二元世界,就是日常生活的大势所趋, “本来面目”的蒙受尘埃也就不可避免。
针对这种情况,禅提出“休歇”作为重现“本来面目”的途径。“休歇”,就是“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将相对的、二元的知识彻底斩断,达到一念不生的境地,即可大事了毕,归家稳坐。但是,一念不生并不是什么念头都没有,否则就沉溺于枯木死水般的顽空、断灭空,这是禅宗的大忌。六祖的“佛性常清静”之所以高于“时时勤拂拭”,就在于神秀“时时勤拂拭”时,还没有把净、垢二分的意识也“拂拭”掉,还把“尘埃”当作是与“清净”相对立的东西加以清除,殊不知当“清净”一旦被当作相对于“尘埃”的“清净”时,它就走不出相对论的沼泽,就成了不清净,也就不再是“常”绝对的超越时空的“清净” 的了。慧能将神秀还没有完全泯灭的净与不净的相对意识加以扫除,从而使佛性回归于真正的清净,这也就是后来的《坛经》版本将“佛性常清净”改作“本来无一物”之必然性所在。关于“佛性常清净”至“本来无一物”在《坛经》版本上的变化,参郭朋《坛经校释》第18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既然这个佛性是“常清净”的佛性,那么,我们展开现象界的生活,只要跳出二分法的窠臼,则所作的一切就是“常清净”。既然这明镜是“常清净”的,即使它在蒙尘之时,仍不改其清纯明亮。人人皆有一面“明镜”,即“本来面目”,它处迷不减,在浊不昏。如此,“本来面目”遂突破了存在于遥远彼岸的“清净”的预设,而焕显为现实生活中的“灰头土面”,即俗即真,即凡即圣,即色即空,火中生莲花,烦恼即菩提。在动态中体证“本来面目”,将行住、语默、动静、苦乐的当体点化为清纯澄湛的“本来面目”,才是最为透彻的禅悟境界。如此一来,理想即可圆成于现实,目的即可落实于途中,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风。在日常生活中见出纯真的本心,见出“本来面目”,就成了禅宗发展的重要课题。 《圆悟录》卷5:“若以真实正见,契寂如如,虽二六时中不思不量,无作无为,至于动静语默、觉梦之间,无不皆是本地风光、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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