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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着做这种官最不易吗?”沈默靠在石阶上,轻声问道。
“这个世道,不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就得全家贫寒,甚至忍饥挨饿。”王用汲道:“替老百姓着想,就得跟官宦大户作对,随时都可能丢乌纱,甚至被中伤陷害。”说着压低声音道:“能始终不渝,坚持做一个清官、好官的话,应该是最不易的吧。”
“做官的经验,你比我长,”沈默轻笑着摇摇头道:“却不如我的经历曲折……我享受过连中六元的辉煌,也在锦衣卫大牢里饱受折磨,可以说深知其中的甘苦。”说着捻起一片小石子道:“做个好官,只要一念之转,倒还不大难。要我看来,最难的是,既想做官,又想做事!”
“既想做官,又想做事?”王用汲小声重复道。
“是的,既想安安稳稳做官,又想轰轰烈烈的做事,实在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沈默把小石块丢到水里,扑通一声便沉了底,一个水漂都没打起来,不由扫兴的瘪瘪嘴,道:“想把事情理顺做好,就得将一切掌握在手中,便难脱揽权之嫌——但同时还得注意,既不能侵他人之权,又得自守分际,否则变成弄权,搞得功败垂成、身败名裂,这种分寸的把握,心里的挣扎、煎熬,实在是最难过的。”
王用汲虽然比沈默年长,但谈到做官,自然不及活了两辈子的对方。所以听了沈默这番话,他竟有闻所未闻之感。细细咀嚼了一番,轻声说道:“‘守分际’三个字说得好,做到这一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谈何容易!”沈默摇摇头说,“都将本分的话,又怎么能前人未作做之事呢?”
第四四零章 苏州城中秋行乐图
八月十五,丹桂飘香,天气中终于转为凉爽,但苏州城老少爷们的心,是火热火热的,因为他们期盼了三百六十天的‘花魁大赛’终于来临了。
这次的花魁大会,在苏州城最大的金鸡湖畔举行,提前三天,苏州城的青楼行会,便派人在挂灯笼,搭彩棚、扎高台,把会场精心布置好……这不仅是一次头牌间的较量,也是各家青楼实力的展示,更是苏州市民难得的联欢,如果能在此有个好的表现,对青楼的口碑和未来的收入,都是莫大的推动,所以各家青楼无不尽心竭力,非得这场盛会,搞得更胜往昔不成。
当沈默听说,这个大会已经举行了将近五十年,就算扣除各种国丧停办的年份,也有三十好几届了,不由感叹道:‘其难度不亚于春晚啊。’
大伙很迷惑,不知道这个春晚是什么东东,沈默只好敷衍道:“那是京师举行的类此晚会,历史同样悠久,目的也是一样一样的……”人们才不再追问,只是心里难免嘀咕,没听说京城有这节目啊?
虽然饱受程序僵化、节目单调、名妓质量下降、老面孔霸占前几名,以及盲目追求舞台效果,以至让人眼花缭乱、主次不分等诟病,但延续了半个世纪的花魁大会,已经变成了苏州人必不可少的中秋大餐,年年骂,年年看,今年也不例外……
天上的红霞还未消散,金鸡湖边的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全不见一点空隙。看这架势,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人,恐怕八分之一的苏州人,都挤到这里了。
话说这时候又没有大屏幕,这么多人能看到什么?答案是两个字,热闹。就算看不到名妓、听不到声音,大伙至少来过、感受过,回头吹起牛来,一样可以理直气壮,说哪个名妓相貌最好,哪个歌唱得最好,哪个琴弹得最棒。
至于是否真的看到什么,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待天色稍黯,几天前便挂好的上千盏大红灯笼便次第点燃,把夜空照亮起来,尤其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是在临湖一面扎起来的两层楼高、重檐歇山式的高台,更是亮如白昼。站在台下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台中央悬挂的‘瑶台’匾额……那是当年唐解元观看苏州的花魁大会之后,欣然题写的。
这‘瑶台’正是待会儿名妓们出场表演的场所,此刻还不到时辰,名妓们都不在,但瑶台也没有闲着,上面有好大一群人在吹弹舞拍、杂剧撮弄,表演暖场,声音传出老远,二里外还能听得清楚……据说因为在台下埋有铜水缸六十四个,用以产生共鸣扩音的效果,以便让台上的靡靡之音,能被台下的贵宾听到,这已经是青楼行会能做到的极致了,至于再远处的百姓,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不过好在主办者想的周密,多找了些蹴踘的、踏滚木的、走索的、弄盘弄瓦、吞刀吞火、流星火爆的,让人听不见声,也能过个眼瘾。
那些做小买卖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挽着筐子一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边尖声道:“瓜果、点心、酒水、腊肉、海味、马扎子,酱鸭腿、卖完了没有喽……”不少人纷纷解囊,不光为了解馋,更是为了显摆。
苏州府的金鸡湖畔,此时热闹无比,喧杂无比,铜鼓之声,呼喊之声,叫卖之声,充斥于耳,却也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苏州老百姓的生气勃勃!
如果说岸上是老百姓的游乐场,那瑶台后的金鸡湖,便是有钱人的逍遥所。只见平素宁静清澈的湖面上游船画舫,其多如云,一看就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主。看热闹自然少不了他们,却又不愿跟老百姓挤一身臭汗,也存了显摆之心,便或是乘着自己的船,或是租一艘体面的游船,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在初升的一轮圆月下,一边欢度中秋,一边等着大会开始,其享受自然不是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能体会。
商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有钱的主,他们乘着轻舟,载着时鲜水果、精致点心,鲜花美酒,在游船间叫卖‘湖上土宜’。若看到有不是带自己老婆来的,还会拿出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漆窑玩器等贵重物品推销,因为那些财主们,为博美人一笑,也为炫耀实力,往往会不问价钱,出手阔绰。
也有那教水族飞禽、玩水傀儡、鬻道术戏法的‘赶趁人’,一边在小船上炫着技,一边等着有财主把他们叫上去演一出。
当然更少不了千娇百媚、盛装炫卖,予取予求的歌妓舞鬟,她们还有个美名谓为‘水仙子’。
这场全民狂欢虽然热闹,显然却只是前奏,因为大会到现在还没开始,名妓一个都没露面呢!
所以人们一边各自找着各自的乐子,一面还分心关注远处的湖心……隐约能看到湖心处,似乎有些影影绰绰的花船,与岸上湖边的灯火通明相反,那些花船都没有亮灯,只是在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两个超大的灯笼,灯笼上题着青楼的名字,和某个姑娘的花名。那些竞选花魁的姑娘,便在有着自己名字的船上,只见其名不见其人,平添几分神秘。
岸上的观众瞪大了眼睛,指指点点,分辨着一个个灯笼,以此确认参加大会的姑娘,每认出一个,便高声叫出她的名字,什么‘柳含烟’、‘小翠仙’、‘芸仙儿’、‘绿柳青’,之类的呼声最高,毫无疑问,她们都是花魁的热门人选,也不知长得怎么样,是否能技压群芳。
这些花船上之所以迟迟不靠近,不是为了摆谱,而是在等待那些摆谱的贵宾……
大概到了戌时初,从南岸驶来一艘艘画舫,在众目睽睽之下,停靠在瑶台边上。待船挺稳,各家青楼派出的侍者,赶紧接着踏板,将一位位贵宾扶将下来。
这些手持着大红请柬的贵宾,主要由四种人组成,其一是苏州本地的大户,如彭玺、潘庹之流;其二是本地的富商,如沈鸿昌、古润东之流,这些是宾客也是往常头金花的主要力量。不过今年他们的风头,注定要被第三股力量抢去,那就是云集苏州城的各省客商,他们携带重金从各地赶来……当然不是为了参加花魁大会……已经在苏州城待了两三个月,让苏州人见识了什么叫挥金如土、出手豪阔。
用一组数据可以直观说明,在五月份,苏州的一般服务业,如酒楼客栈茶馆之类,纳税总额是白银两千两;意外服务业如赌场青楼,纳税总额是白银七千八百两,加起来还不过万;但从五月底,各地客商涌入苏州城,这两个数字便开始直线上升,六月份的一般服务业纳税额,达到五千两,意外服务业达到一万两千两;七月份前者八千两,后者两万二千两,比起五月整整翻了三番。
而在八月份,受市舶司开市日期最终确定的刺激,消费高潮更是空前,据课税司估计,本月仅意外服务业,最低也能征收到四万两,以后也应该会稳定在每月三万五千两的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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