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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是乔书培最顺利、最没有风波、没有争斗的三年。他进了小城中最好的一所高中,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而品学兼优。高中是男女分校的,他仍然和小胖同一个学校。雅丽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升学,小城中的风俗,女孩子能够念完初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她留在父母的杂货店里帮忙,仍然和小胖来往着。乔书培就依赖他们的来往,偶尔得到几封殷采芹的信。每次收到信,他总会兴奋得好几天不能平静。他经常把信带到海边,坐在那岩石上,一遍一遍地重读那些信。当他读信的时候,海浪就在他脚下呼啸着,海鸟就在他头顶飞翔着,海风就在他身边穿梭着,彩霞就在天边翻涌着。他把信捧在胸前,一如采芹正和他共享着这海浪,这岩石,这海风和这彩霞满天。
别后的第一年,殷采芹的信很多,谈她的学校,谈校中的老修女,谈她那边的渔民和海港,谈放假后回家的时光。可是,放假了,她根本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告诉他:
……爸爸要我放假后仍然留在苏澳,我要从姨妈家搬到学校里去住。以后,写信不会这么方便了,我恐怕无法再常常给你写信,修女管理我们就像军官管理士兵似的……
从此,她的信少了,到第二年,殷家就出事了。她寄来了最后一封信,上面潦草地写着:
……书培,你知道我爸爸的大理石工厂倒掉了吗?而且,他被牵涉进伪造文书和违反票据法,听说要判刑,全家愁云惨雾,哥哥已经到台北去另谋发展了。我那第三个姨娘居然席卷白屋里的细软,和一个工人私奔了。我母亲已经迁来苏澳姨妈家,正商量办法营救爸爸。我可能会辍学,这儿的学费太贵,我不再是富贵之家的小姐了。以后写信,诸多不便,请你原谅我忽然家逢不幸,心乱如麻……我只怕,以后除非梦里,才会听到海鸟的啁啾了。
这是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那年,乔书培正念高二。而小城中,也正盛传着殷家的“剧变”。事实上,殷家的事闹得很大,决非殷采芹信里那三言两语所能包括的。据说,殷耀祖涉嫌利用渔船走私,并且是个庞大的走私集团的负责人,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调查,殷振扬和他那河马母亲全赶去营救。就在白屋的真空状态中,那出身烟花的三姨娘,眼看殷家一败涂地,就和大理石工厂中的工头,席卷了白屋里所有值钱的物品跑掉了。当时,留守在白屋里的只有采芹的母亲,三姨娘跑掉,二姨娘遭殃,河马跑回小城,把采芹的母亲骂得半死,于是,白屋再也不能住了,那可怜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苏澳去依靠那儿的亲戚……
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们陆续告诉乔书培的,小城中没有秘密,殷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人尽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没放回来,白屋的繁华在一刹那间就成过去。乔书培曾经亲眼看到那河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运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镶珠宝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风,各式各样的矮桌矮凳……以及那乌黑油亮的大钢琴……
再也听不到白屋里的琴声了,再也听不到那小女孩儿用轻柔的声音低唱“彩霞满天,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的曲调了。那楼上的第三个窗子,再也不会亮起灯光了。乔书培已练得一级棒的海鸟叫,连一次应用的机会都没有了。在白屋的家具搬空以后,房子的门窗都被封死,没多久,就挂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没多久,“吉屋出售”的牌子拿走了,换上法院的“查封”的条子……于是,乔书培知道,老鹰已经定罪,财产一律充公。往日殷家的富贵繁华,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楼,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殷家“败落”的这段过程里,乔书培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触,也没有人可以和他谈一点儿知心话。小胖他们只是幸灾乐祸,因为当初都受过殷振扬的欺侮。雅丽逐渐变成个平凡的小女人,一心想嫁给小胖,当贤妻良母,她对乔书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已不再感兴趣,何况,也没有“情书”再让她转达了。于是,乔书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无从打听,也无从过问。
那段日子,他相当消沉,回了家,也变得落落寡欢。他越来越喜欢沉思,越来越喜欢孤独了。于是,有一晚,乔云峰在他书桌边坐下来,静静地开了口: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母亲的故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有一份本能的好奇与关怀,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结”,只是从来不敢问。
“你母亲出身豪富,是个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象不出来的美。”父亲深思地说,脸上却淡淡的,毫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爱得天翻地覆。当时,我正半工半读,因为我只身来台,无亲无故,生活过得非常清苦。我们的爱情受到了阻力,她父亲并不是不讲理,而是很实事求是。他承认我有才华,有抱负,却叫我‘拿出实际的成绩来,才可以谈婚嫁’。你母亲……她那么爱我,她在我一点成绩也没有的时候,就和我私奔了。”
父亲停止了叙述,在那一刹那间,乔书培注意到,父亲脸上闪过了某种温柔,某种深刻的温柔。他望着桌上的台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拂弄着灯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亲公证结婚,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当我们结婚前,你母亲对我说过: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从你身边赶开,我立刻就跳楼!死了之后,变成鬼,我还是要跟着你!”乔云峰住了口,把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乔书培的脸上,他深沉地、含蓄地、郑重地说,“书培,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后都成虚幻!”
乔书培默默地瞅着父亲,过了很久,才低声问:
“后来呢?”
“婚后,我们过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适合于大都市的恶性竞争,我与世无争而又生性淡泊,这种个性,是二十世纪的废物。我的工作总是碰壁,生活的压力使你母亲面临整个的幻灭。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亲心目里的英雄了,她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惯我的日坐书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赏我的地方,成为日后她所轻视我的地方。书培,记得你以前参加图画比赛落选的事吗?”
“记得。”
“你母亲,她要的是‘奖’,而不是‘画’。我呢?偏偏是‘画’,而不是‘奖’。”
乔云峰白嘲地微笑起来,那微笑显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苍凉,又忧郁。
“后来呢?”乔书培再问。
“后来,”父亲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一个奖!”
“一个奖?”
“是的。她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二十世纪的男人,积极、奋斗、有前途、有事业……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优点,一个像她父亲一类的男人。于是,她离开了我们。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过去,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们。”
乔书培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瞅着父亲,好久好久,他们父子二人,相对凝视,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阅读着对方的思想。然后,乔书培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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