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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们出行了,因为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急切地想吃到那些人肉,他们的步履显得焦急而且忙乱,甚至彼此间发生了冲撞。那个洞口就在那里,出了洞口,就可以看见在烈日下,一个垂死的人饥渴着,正拖着枯槁的双腿,在路上摇摇摆摆艰难地行走。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吐着猩红舌头的野狗。从那些狗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他们前面那个垂死的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狗们错误地估计了这个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能力,他依然坚定着,但是那步子却渐渐地缓慢了下来,半天也挪动不了一下,最后竟然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那些狗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只要等他一倒下去,他们就会蜂拥而上。但是狗们能够吃到多少呢?人太瘦。只有他们这些即将奔涌而出的老鼠不会嫌弃,因为他们甚至可以钻到头颅里去吃那些狗们和乌鸦们够不着的脑髓……
第一只老鼠钻出洞口,第二只跟了上去,第三只老鼠刚爬上洞口,就被后面冲上来的第四只老鼠挤了出去……,到第七只老鼠的时候,外面传出了一阵尖叫,但是已经晚了,他就像一支离弦的箭,自己把自己射了出去。尖叫声把所有等待逃出洞口的老鼠都吓坏了,但是等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退路已经被封住了,他们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家伙狞笑着,手里挥舞着一把竹篙。这个家伙应该就是大骨头说的那个叫秦麻子的人吧,瞧他手里的那枝枝蔓蔓的竹篙,那就是他发明的打老鼠的利器。这群等待逃命的老鼠终于见识了秦麻子和他手里那竹篙的厉害,他嘴里诅咒着恶毒的话语,把那竹篙挥舞得虎虎生风。那把竹篙不似其它的东西,其它的东西打击下来,只有一个点儿,如果你躲避及时,或者闪跳灵活,是完全可以逃开的,但是这竹篙的枝蔓太多,虽然不能给你以致命的一击,但是每一下都会给你造成根本无法躲避的伤害,让你四肢残废了,却还依旧活着。
一阵暴风骤雨过后,除了那些肢体残废的躺在地上唧唧哀号的外,其余的,全被驱赶出了那个洞口。
——洞口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坑,上面悬挂着一只大大的软布口袋,所有从这个洞口逃出的老鼠,都掉进了这个大口袋里。
秦麻子将口袋提起来,慢慢扎紧,然后扔在那些肢体残废的老鼠面前,再走到阁楼的楼梯口前,恭敬地请道,东家老爷,请您下来点菜。
过了很久,也没见秦满仓露出脸来,秦麻子稍微直了直身,再次恭请道,东家老爷,请您点菜。
其实秦满仓早就听见了秦麻子的叫声,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正在女东家月秀的身上使唤力气。秦满仓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可是女东家的肚皮就是不争气,要不是遇着这饥馑的年头,他早就娶了两房小的回来了。秦满仓完了事,厌恶地将那堆森森的白肉踹到一边,爬起来,边穿衣衫边嘀咕说,等等吧,等干旱过了,老子就把你换了!
秦麻子看见秦满仓提着裤带站到楼梯口,赶紧又说,东家老爷,请您点菜。
点点点,点你娘的个屁,这年头,干旱得连草都不长,你寻什么穷开心?你这条可恶的狗!秦满仓训斥道。
东家老爷,您不是要吃那个么?我已经逮了差不多满满一口袋,活的,就等您点杀呢!秦麻子曲了曲膝盖,献媚道。
大骨头将我曾祖母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给她讲述一个故事,也就是那个古老的传说,希望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外面那些惨烈的哀号声吓着她。但是不奏效,那些哀号声太过惨烈了,就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子,剜刻着大家的心,让一个个听得见那嚎叫声的老鼠,都颤栗不已。我的曾祖母娇小的身子被吓得剧烈地战抖起来,抽搐不已,她甚至哭了起来。
一场让人不敢目睹的屠杀开始了。
秦麻子烧好了一大盆开水,开水冒腾着灼人的热气。他用一把钳子夹起一只老鼠,在秦满仓眼前晃了晃,说,东家老爷,这只肥点儿,吃吗?
那只老鼠在铁钳之间、在热气蒸腾的开水之上,徒劳地挣扎着,唧唧地哀号着。
秦满仓摇摇头,秦麻子把钳子上的老鼠放回口袋,然后重新钳起一只,问,东家老爷,这只,您看呢?
秦满仓点点头。秦麻子把钳子一松,那只老鼠啪地一声掉进开水里,随着开水的飞溅,老鼠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也开始了,但是叫声只是两三下,慢慢地就弱了,最后盆里的水平静下来。秦麻子用钳子在盆子里搅和了搅和,然后从里面钳起来一团白净净的肉,丢在一边,又伸进口袋里去钳另一只……
地上那些肢体残废了的老鼠原来还在挣扎,现在不挣扎了,他们都瞪着惊悚的眼睛,看着面前大屠杀的场景,身上的疼痛已经被恐惧驱赶没了,此刻他们的心里都空荡荡的,他们显得很安静。
口袋里的老鼠被秦麻子收拾干净以后,他开始整治地上的这些已无力动弹的老鼠。
秦麻子在屋檐上挂着一只铁钩子,他抓起一只老鼠,挤开嘴巴,将老鼠的上腭往铁钩子上一挂,然后用一只小刀子在老鼠的嘴唇上下一剥离,扔掉刀子,两手抓着上下嘴唇,使劲往下一拽,只听得呲的一声,一张整皮就掉了下来,粘在老鼠的尾巴上,悠悠晃晃的,像一支招摇的旗帜。那被剥了皮的老鼠,依旧是活着的,透过那薄薄的一层黏膜,可以看见里面的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老鼠那白森森的身体,在铁钩子上扭动着,慢慢地渗出了乌黑的血珠,一颗一颗的,掉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颜色艳丽的花瓣儿。
屠杀在秦麻子的手上继续着,他甚至连半点犹豫和迟疑也没有。
女东家站在阁楼上,透过窗口,看得她胆战心惊。
秦满仓一直注目着这场屠杀,不知道是因为嗜血的兴奋,还是由于紧张,他那原本一直苍白的面容,竟然泛起了红晕。
中午,秦麻子用这些老鼠,给秦满仓做了一餐丰盛的美味,有碳火烤的,有油炸的,还有爆炒的。等一切做好后,秦麻子恭敬地伺候在秦满仓身旁。秦满仓眯缝着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挺香的嘛,就不知道吃起来的味道怎么样了。等一口下肚,秦满仓高兴地击掌叫绝,嚷道,这么好的味道,怎么能够没有酒呢?去,狗,去阁楼上,把我存放在那里的那瓶烧刀子拿来。
秦麻子应了声,退出房门,飞快地上了阁楼。女东家见了他,泪水簌簌直掉。秦麻子没有理会她,从柜子里拿出那瓶烧刀子酒,走了两步,回头嘀咕了一声,说,月秀,你再等一个时辰,天下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桌子的美味,秦满仓兴致勃勃地只吃了一点儿,就不行了,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看见了死神正匆匆忙忙赶来。
3、
屠杀过程结束后,那些惨叫声不再响起,但是大家依旧无法从恐惧中挣脱开来,尤其是大骨头的妻子我的曾祖母,由于惊吓过度,她竟然闹起了肚子疼。大骨头知道她的肚子疼是因为什么,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吃的全是陈年的老谷子和玉米,水喝得也太少,肠子干涩,大便结燥,而引起的肚子疼。
大骨头闻到外面飘起了菜油香,他知道那是秦麻子在油炸老鼠肉,心里想起了要给妻子弄些菜油回来,让她顺顺肠胃。大骨头没敢把这想法说出来,他不想让大家为他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只说出去看看。我曾祖母紧紧地抓住他,不让他离开,她说她害怕,她说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样子的恶魔等待着,她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弟弟,现在她不想失去最后的依靠。大骨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妻子,说只是出去看看。
大骨头轻手轻脚地爬出洞,沿着墙角,钻进厨房里,爬上灶台,看见了一盆油。大骨头毫不犹豫地跳进油盆,然后飞快地在油里扑腾着,等他那干燥的毛皮全被油濡染得湿透了,才爬出油盆,轻轻跳下灶台,沿着墙角往回走。大骨头没有半点胆怯,他走得很从容,害怕脚步快了,把身上沾染的菜油给抖掉了,因此走得轻手轻脚。
在路过饭堂的时候,大骨头目睹了秦满仓的整个死亡过程。
秦满仓就像是被嘴巴里的老鼠骨头噎住了似的,眼睛圆瞪,脖子粗涨得青筋毕露,像是被谁扼住了,手里捏着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他慢慢站起身,却发现身子僵直得连脑袋都没办法扭过来,他哆嗦着,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他伸长手,伸向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秦麻子,想要薅住点什么似的,但是什么也没薅着,他轰然倒地。
秦满仓倒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团,剧烈地战抖着。他的嘴巴里和鼻子里开始吐血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秦麻子弯曲的身子开始变得笔直,他的脸上再没有了恭敬的神色,而是漠无表情,他冷眼看着脚底下的秦满仓扭曲翻滚着,看着他的嘴巴鼻子和耳朵以及眼睛里都渗出血来,沾慢了肮脏的尘土。秦满仓蠕动着身子,向他抻着手,艰难地爬到他的脚跟前,一只手薅住了他的一条腿。秦麻子冲着他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抬起脚来,对着他的脖子,飞起就是一下,“喀”地一声,秦满仓就跟一只破口袋似的,被踢得老远,蜷缩在那里,只剩下两条细腿还在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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