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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独生儿子姜凤友了。
凤友是民办教师,就在本屯那个小学校里教书。说是学校,不过是两间草房,三个年级,总共不到二十个学生。他既是校长,也是唯一的任课老师。去年他从乡高中毕业,本来,想在乡政府找个什么工作的,费了半天劲,还是没法子,就背着铺盖卷回来了。一开始,他赌着气干,过了半年多,觉得就这样过下去也成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能挣全老力的工资,还能自己说了算。下午放学后,他把门窗关好,最后一个出来。学校在屯北头的一个坡地上,从这里能看见从北而来的那条山道。去县城上乡里都是走那条路的。有事没事的,他爱朝那条道上看,时不时,心里就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从外表上看,凤友长得眉清秀,像个姑娘。可是你只要细看他的眼神,便知道这是一个颇有性格的小伙子。当他沉思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有灵光在闪动。而当他愤怒时,眼中冒出的火,几乎可以把半个世界都烧成灰了。家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几个姐姐自然让着他。就是老姜头,一直对凤友粗声喝斥,想把他当个小泥人那样搓来搓去,直到那个大年三十的晚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才永远地改变了他的态度。那天,几个出嫁的姐姐带着姐夫们早早来到家里,带来了一大帮孩子,也带来了不少的好吃东西,准备着一大家人欢欢乐乐,过一个痛快的团圆年。三姐的孩子大奎,当时只有四岁半,摇摇晃晃地还不大会走路,二个人坐在下屋的门口处摆棒子玩。天快黑的时候,有一只黄鼠狼悄悄地从下屋钻出,刚好让小大奎看到了。
那孩子一把将黄鼠狼抓住,按在地上。正好手边有一把猪食刀,他想都没想,抄起刀来,一刀便砍下了黄鼠狼的脑袋。家人闻声赶上前,一见此景,脸都吓白了。老姜头最为迷信,对黄鼠狼尤其信得厉害,当即跳上前去,给了大奎一巴掌,又调头把三姐和三姐夫骂了个狗血喷头。凤友娘说了一句:“大过年的,你就别骂哩。”也给老姜头一瞪眼,吓了回去。老姜头一边骂,一边收拾起黄鼠狼的尸体,装进了一个小盒子,要送到上屋供起来。这时,凤友一声不响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盒子。在家人的盯视下,他把盒子投进了灶膛,眼看着熊熊大火把它裹住,烧得再无踪影,才稳稳地回过头来,面对着家人。老姜头看得呆了半晌,突然跳起,抄起一把铁锹就赶了上来,劈头朝凤友打上去,嘴里大骂着:“小畜生啊,老子今儿非要了你的命!”凤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用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老姜头一见这眼神,不知怎么,那股狠劲倏地便没有了。他把铁锹举到凤友的头顶,干叫着要宰了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最后,他的胳膊软软地垂下,把锹丢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再也起不来了。当时,家人都看出,凤友的眼中放射出的光。真像是两道电光。
此时,凤友从学校出来,朝山道那边眺望,就看到有一辆五十铃卡自远而近到屯子边时,看出是老万海开的车,车上拉了不少东西,有农工商联合体进城采办的化肥,也有几件花花红红的行李。农联体总经理伍占江也在车上,大说大笑的。还有一个人,引起了凤友的注意。那是一个姑娘,穿着粉红色的衬衫,坐在车前头,紧…挨着老万海。她的面目看不清楚,却觉得,表情艮是活跃,不时地跟老万海说话,也跟伍经理一起笑着什么。偶尔,她说了一句什么话。结果,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一直目送着汽车进了农联体办公部,隐入了大院墙的后面,凤友才把目光收回。回到家里,娘正在做饭,小妹凤琴也已放学,蹲在灶头前烧着火。她在大屯子的中心校念书,来回要翻过一道岭的。见到哥哥,凤琴就说:“正好,小哥,我有一道题,呆会你帮我做一做,啊?”凤友没吱声,进了西屋。除了北炕上堆着苞米,放着几件农具,这间屋子就是他的专用了。炕柜上放.着被子,下面,三个格子里。都是书,他从小学到现在所念过的、买过的、借来没还的书,有一百多本。每天回来,除了帮爹娘干点活,他就是看书。最常看的是《三国演义》,还有那本老本的《古文观止》。他几乎能把李密的《陈情表》、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和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背下来。
院子里传出老姜头的声音,咳嗽,吐痰,把木匠工具挂好,到猪圈前看,拿起猪食勺喂猪,大声骂着那头他最宠爱的花壳部,然后才跺跺脚,进门来。凤友娘问他一声:“回来啦?”他哼了一声,问:“弄的啥饭?”听说是大饼子、小米粥,又嘟嚷了几句什么,把他一家之长的劲头拿了个十成足。凤琴问:“爹,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老姜头抄起锅台上的葫芦瓢,掀起缸盖舀了半瓢水,古咚古咚喝了,然后才答道:“那点活儿,四五个木匠都去了,还不快?”干了二十多年木匠,老姜头的手艺在屯里是数一等的,因此,看不上别的木工,言语中,经常露出这样的意思:全屯子有他一个木匠足够了。凤友娘问:“不就是修第三分公司纪老六那破车吗,还用四五个人?”大队建成“农工商联合体”之后,原有的小队就变成了分公司,听上去别扭,叫上去更别扭。凤友娘练了多少回了,这是头一回叫得顺了点口。老姜头道:“那车前天俺一人就拾斗完了,还用他们那几个二X?是给伍经理家修房子,收拾他家那下屋。”凤友娘不解:“他家那几口人,连三间房都住不了,还收拾下屋干啥?”老姜头抽出烟袋,装上烟末子,就着灶头火点着。先抽了一口,又挤出一口清口水,箭一样射进灶炕,然后才道:“说是县里有个姑娘,到咱这儿来找工作哩,当啥‘总经理秘书’,要住在伍经理家哩。“凤琴问:“真的?经理秘书”听上去跟电影一样哩!就一个人?到咱这儿来?”凤友娘问:“当秘书,咋不到靠山屯去,那儿不是有个大公司吗?”老姜头故作出不耐烦,每当他无法回答什么时,就是这种口气:“你问俺,俺哪儿问去?”再说,管人家闲事干啥,又不是住到咱家?”凤琴更来了劲:“是啥样一个人儿,啥时候来?”
姜凤友这时已经忘了手中的书,抬着头,把耳朵竖立起来,听着那外间说话。老姜头刚要说什么,院子里阵乱,凤芝,也就是凤友的三姐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领着两个。她才二十六岁,脸面还红花般秀丽,身子已经壮得不行了,因为不停地生孩子,也因为特别能吃。怀里的孩子,手里的孩子,都在吃着剩大饼子,她自己嘴里也嚼个不停。进院来,她就朝那条大黄狗喝个不止,防备它不认人,咬了孩子。大黄狗自然认识她,而且,认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叫,嗓门也不会比她高,因此,把张到一半的嘴又闭上了,继续在阴影里打盹。一进门,凤芝就叫:“妈,大奎二奎和小三儿先搁这儿啦,工联体今晚有事,我得去帮忙。是那个县里的秘书了,总公司要开个欢迎会儿,布置会场,桂英坐月子,妇联的事,就得我张罗啦。”
“哎呀,真来了呀?”凤琴叫起来,兴奋得小脸泛红,“啥样个人儿啊,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啦?叫啥呀?”
“你们还不知道哇?”凤芝一边把孩子放下,一边道:“是个姑娘啊,姓刘,人长得没治了,你要不看,真不信还有人长那么水灵的,听说,是县长的闺女哩,叫啥还不知道。一笑那个甜劲啊,甭提多好看了。行啦,我得快着去啦,要不,一会伍经理又开骂了。爹,那刘秘书的屋于是你拾斗的?完了?”老姜头没理她,抽着烟,又把一股口水射进灶膛。凤友听三姐脚步连响,迅速去了,才把脑袋放在炕上,脖子已经酸透了。吃饭时,老姜头训凤友:“放学回来,也眼里有点活儿,菜园子早该浇水啦,放着洋井在那疙瘩,压两下又咋的啦?就知道扎炕头上看书,想咋的呀?还能看出花样来呀?庄稼人,就得种地干活过日子,整天价你瞅你,看书看得眼都直了。想干啥呀,养大爷呀?”凤友不说话,闷头扒拉小米稀粥,脸都气红了。一边很响地喝粥,一边心里说:“种地的就不能看书?古代的名人义士,多少就是耕读出身?”想着那些人的荣誉和气节,心就动了一下。又想到父亲如此的无理,忽然就有一股逆气,在肚里产生,不由得放了一个屁。凤琴哈地笑了一下,又赶紧吐一下舌头,把笑收住。
这时,墙上的小广播喇叭响了。突然的一阵电流尖叫把人都吓了一跳。先听到刺耳的敲打话筒声,然后,又是清嗓子,就知道是伍经理要说话了。“然而呢。”伍经理的公鸭嗓开腔了。他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签不了,可是,不知从哪年开始学会了这么一个词,不管说什么,开头一定要用它。“然而呢,今晚全公司开大会,欢迎刘颖小姐。然而呢,刘小姐是县上来的,要在咱农联体实际一下,到咱巴兰总公司当秘书啦。然而呢,咱们要表示热烈欢迎哩,全屯……全公司,男女老少,是整劳力的,都给俺来啊,参加啊。然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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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友听得不耐烦,饭没吃完就出去了。回到自己屋里,他又把那本《古文观止》捡起,翻看着,知道自己一个字也没看进。这时候,凤琴叫唤着过来了,开门,差点让炕上窜下的黑猫绊个跟头。她冲猫跺了跺脚,才笑着对凤友道:“小哥,伍经理叫你去总公司呢。”凤友头也不抬,闷声道:“叫我干啥?”凤琴道:“俺咋知道呢?小哥,你快去吧,赶紧回来,俺还有题要问你呢。”凤友就来到总公司大院,一进门,见姑娘媳妇的一大帮人正忙着给大屋子里挂红灯,贴墙纸,装点得象新房一样。领头的自然是三姐凤芝。看到凤友,三姐就吵吵八火地说:“哎呀任会计正找你呢,快,快去呀。”朝里屋一指。任会计正拨打着算盘,开单子,让一个叫二鬼的人去采办欢迎会用的物事。凤友一进来,他就急忙把二鬼打发走了,对凤友说:“伍经理等你半天,刚走,叫掩跟你布置。是这么几件事:一呢,叫你写几条大标语,热烈欢迎啥的,挂在会场里头,二呢,叫你写篇欢迎词儿,给伍经理,呆会,他让你给送他家去呢。”
凤友知道,一碰到这种场合,伍经理就会要他写篇什么“词儿”,再当着他的面,领着他一句一句地念几遍,这样,弄好的话,一个大不识的“总经理”,就能背下那么个大意来,一讲话也就有了“水平”。当下接过任会计递过的纸笔,凤友就在会计桌边坐下,想一会,写一会,半小时不到,也就弄出来了。任会计看得直咂嘴,说:“到底是高中毕业,就是有水儿。”让凤友快去找伍经理,说他这会儿正在家里,给那个“刘秘书”接风洗尘呢。
伍经理家在屯子最南端,地处高坡,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倭肯何,风水自然没的说。凤友没进院子,就听见了上屋那三间大房里传出的声浪,是人在酒酣脑胀时才有的那种热火劲,说着大话,发出不负责任的叫嚷。好几个妇联的姑娘媳妇正在外间忙着,煎炒烹炸,辣烟呛人。二鬼从供销公司办来了更多的酒、罐头、调料。回民户马从恩穿着皮围裙,刚杀完一只羊,正在院子里血淋淋地收拾。伍经理的女人,高颧骨,大下巴,在外屋指挥着帮厨的男男女女,见到凤友,哗地一声笑了:“啊呢。”这也是她的口头语,不知是何意思,“啊昵,凤友啊,是不是来看小刘哇?”她以为凤友是送什么礼物之类的,这时候,她已经接过十几户送的鸡呀鹅的了。发现凤友两手空空,脸一下就变了。凤友说明来意,她竟不让他进去,冷着脸子走入了里屋。那里,猜拳行令声中,夹着伍支书的公鸭嗓,说得更加热闹非凡。不一会,伍支书的女人出来。眼色完全是对待要饭花子了:“啊昵,你叔让你等一会子哩。”就用身体语把言把凤友请出了屋。凤友在院子里站着,一时不知干什么。回民马从恩正耐心地绕着羊肠,看着令人恶心。凤友把脸背过去,走到了院子的另一边。从上屋的声音里门他听不出有女声。那个刘颖肯定也在那里,可是他听不出来。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就站在伍家的下屋旁边。门窗都换成了新的,贴着红纸花,一看就知是从供销公司买的。窗玻璃上,也贴着几种剪纸,当是屯里的巧妇所为。他就走到窗边,朝里面看。里面摆着新打的书桌,新打的椅子,新打的书架。上面摆放着书本,整齐,美观。北边一条小炕上扩铺着红绸被褥。炕柜也是新做的,精致得很。对面墙上,还挂着一个镶着金边的“经理包”,正中缀着金色的外文字母。最吸引他的,是炕沿下的一双拖鞋。粉红色的,鞋面象是缎子的,那么小巧,带出那么多的女性的东西,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天黑了,上屋的酒肉之声毫无消减。凤友来回走着,每走到上屋门口,又无声地退回。伍经理女人出来倒了两回泔水,不正眼看他。最后,冲他说:“啊昵,去吧,你叔让你上总公司去等哩,去吧。”几乎是把他赶了出来。
在总公司房子里又等了一个多钟头,还是没有动静。任会计说:“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把词儿给俺瞧瞧,要是行,呆会俺跟伍经理说—说意思也就差不离了。”言下之意,他觉得今晚伍经理喝得那么多,即使能开成这个欢迎会,也不会用什么词儿了。凤友就把稿子从衣袋拿出,递给任会计。除了几个字之外任会计还都能认下来,就让凤友回家了。家里,只有凤友娘还在。小妹去玩了,带着三姐的两个孩子。爹去自家园子转去了,这,已是他的习惯,总怕天黑以后别家的猪什么的进地糟害。北炕上,三姐的最小的孩子已经睡着。凤友帮着娘摘一会韭菜,说几句闲话,就回自己屋了。打开电灯,又看书,却觉得那十五瓦的灯泡今晚格外暗,怎么也看不进去。跟爹说过多少回了,想换个大点的泡子,始终不肯。“我还给你换个太阳哩,钱呢?”爹叫道。如果有五瓦的,他一定再给他换小一点,那才是他的生活哲学:小一点,再小一点。可是,凤友明白,问题不在灯泡上。今晚,他的心有点乱。不管想什么,不知不觉地,总跟那个刘颖联起来。她是什么样,说话什么声,有什么脾性,都不知道,然而,在凤友的心里,她,和她那个名字,竟然浑之不去了。
九点不到,他就想睡觉了。把被子铺好,他坐在炕头,一时没有再动弹。听见东屋那边,娘也关灯睡觉了。他下地,穿上了鞋子。走到外屋时,他想放轻脚步。最后还是跟娘打了一声招呼:“娘,我出去一会。”娘问:“咋还出去哩?”他没吱声,缓缓地走到屋外,出了院子。总公司的院子里,平时空旷冷森,此刻,热闹极了。屋前挤满了想进去不得进的小孩,吵成一片。凤友没有朝那边挤,想了想,走到房后。远远的一角,两只狗正在交配,发出了怪叫。一挂破马车边上,卧着一头母牛,刚刚生出一只牛犊。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母牛舔着牛犊,眼神痛苦,看上去十分怕人。凤友站在房后的阴影内,朝窗户里头看。屋里灯火通明的,抽烟的浓雾,成群的飞虫,绕着电灯。没有看见伍经理讲话,倒看得见田家喜正站在前边砟咋呼呼地说着。他是总公司副经理兼治安处和民兵连长,长着一身横肉,平时说话,总带有当过兵的味道。现在,喝足了酒,他代表着公司董事会表示着欢迎,那手势,那粗脖子的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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