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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便全然泄了气,连原来挂念的话题也不再想了,另抽来一块布巾,晾在狐狸头上,两手连忙擦起它的棕毛来。「……只要乖就好了。」
房中的阳光薄薄的,一时间似是把空气凝结,淡淡的便在地板上扫上一层异样的光芒。狐狸毛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明明不带甚么色彩,却教人看得不忍转睛。似是怕过一刻便会错过了,错过了仅此一刻的存在。萧太守专心地打理着脚上的狐狸,一时间在房间内,彷佛便只有他们俩的气息存在。
不过那当然是没可能的。卢元轻咳一声,出言便要告辞了:「大人,那……我下去准备了。」
「嗯。」偏偏萧太守却不太在意旁人目光,低哼了一声,便又伸出手去探探。似乎是怕狐狸受冻,赶紧又披了件锦衣上去。「卢元,你下去时,也把先前买下的绸缎拿过来吧。」
「咦?」
卢元看着从锦衣中探出头来的乱毛狐狸,不觉心里骇异。说到他们家大人,素来都是以清薄冷淡闻名,也不曾见过他为甚么东西用过心,由是当下这副着了魔似的样子,也不免让人思疑太守是否中了甚么咒术。只是萧太守却仍旧行动利落,待卢元把绸缎搬了过来后,拿起剪刀便迅速裁下一段锦布,把包在锦衣里的狐狸用长布系好,犹如婴儿襁褓般把它挂在胸前。
「怎么样?我的针线做得还不错吧?」萧太守一手托着锦布内的狐狸屁股,随即便轻轻询问。
那贴在胸前的小心脏扑扑乱跳,狐狸搭了个爪子在襁褓的缺口,嘴巴上却是不肯应输:「还行吧。小爷的衣服,最少也得用这种料子。」
萧太守闻言便笑了,他做这身打扮,一来是为了旅途方便,二来也是为了狐狸爱漂亮的心思,才会特意把绸锻裁开的。如此看来,这样做还是对了。他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满意,一时情不自禁,轻轻便用拇指扫着狐狸额上的六个点儿:「哦,那就是喜欢的意思?」
狐狸抬起嘴巴来,太守的手指便顺势滑到它下颚上,细细抚摸那两节纤巧的颚骨,未几还把手指往中空位置的肉上掏去。狐狸教他摸着摸着,大概是有点不耐烦了。只感到它吞了一抹口水,似是决了死志般,定睛便瞧太守道:「朱砂痣,你到底是在打甚么鬼主意?」
「怎么说得咱们像有深仇大恨?」萧太守眉头一皱,倒也奇怪。说来当初狐狸看到他额上红痣时,也是马上露出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细想也不知当中有何渊源。「难道你我以前见过?怎么我却不记得你呢?」
「你、你……」狐狸凝凝地盯着他看,未几却把头颅别到一边,晾在太守的手臂上却不看人。「我师兄说过,小爷本是北斗七星托生,是要修天狐道的料。谁知下凡时却丢了一颗,碎落凡间,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若不是你们这些朱砂痣抢了那颗星斗,小爷我又怎会叫你拿住!」
萧太守本还等着细听当中缘故,正沉思与狐狸在何时结下深仇,没料到最后却听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借口,不觉好笑。也不管狐狸正恨得咬牙切齿,哈哈便大笑而出:「呵呵,原来你也有师兄啊?没想到狐狸也要拜师学艺哦!」
「哼,我师兄可是秦山的狐狸王二!它的话又怎会有错?」狐狸见着太守一副不屑样子,不觉着急起来,半个头都探出绵布襁褓了。然而太守却还是不管,按下了它的头颅仍旧笑得浑身颤抖。狐狸被他制着,又没办法,只得小声嗔道:「……啧,朱砂痣果然是小爷命中的劫。」
萧太守听了狐狸的丧气话,不觉又放软了声音道:「哦、哦,是劫!是劫!那么大仙现在乖乖随我回家如何?」
「哼!若不是为了你肚内那颗内丹,小爷才不去呢!」狐狸说着又把鼻子抬得高高的,露出一副骄傲模样。似乎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多么窝囊狼狈,哼声便与太守说道。
「是你自己同意的。」萧太守笑着,念了一声咒,伸指往把一片红光点入狐狸额中。
八 缚仙索
一道红光在楼里闪现,随即便被赶至的寒风吹散了颜色,转瞬湮没无闻。卢元他人站在楼下,脸朝楼顶眨了眨眼,后又像放弃了般低下头来,缩缩肩膀便继续整理起他的行装。别说他们人少,用到的东西可多着呢!带来的寒衣被褥、新购的锦绢丝绸、老夫人硬塞进来的粮米油盐、大小姐偷偷放入的木盆澡豆……那些东西说重不重,可整理起来却甚费力。
卢元匆匆吐出两口白气,绕过了那堆得满坑满谷都是的木箱子,寻了个看来轻巧的镇在手臂上,一张圆脸刹时便被压得通红。「一、二,一、二……」明明没有帮手,他却为自己数着数儿,两条腿打着圈撇动,直教人担心他下一秒便会跌得人仰马翻。
所幸卢元运气不坏,这般颤危危的震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把箱子平安放到车驾之上。车还是他们来时驾的那辆,有好些年月了,一被箱子撞上,便整个车笼都战抖起来。卢元人艺高人胆大,对这种小事自是不在意的,提起劲儿来便伸直肩膀把箱子送进去,过后又把晾在腰间的帐簿翻开来,舌尖舔了舔毛笔便往某项条目下打上红圈。
你道他如斯辛苦,又要记帐,又要做杂活,忙得脸红气喘的,还不是太守刻薄下人的缘故?非也。原来这卢元在衙门时就负责做些记帐功夫,加之他品性吝啬,对数目之事也就分外着紧。便是太守不吩咐,他自己也不舍得在异地留下一条寒毛,生怕这样便会吃亏了似的,自然就被那些记帐功夫弄得焦头烂额。
由是萧太守一贯的云淡风清,而卢元亦坚持他素来的根根计较,两相平衡下来,倒把他们的清水衙门弄得有声有色,还能在外人面前维持官府体面。若非如是,只怕衙门被萧太守三头五日的晾在一旁,早就门庭破落、散尽财帛了。哪里还凑得出太守出门的游资?所以说他卢元劳苦功高,实在不假。不过这位忠臣行状,还是有待日后细表。
且看回当下,这边厢卢元好不容易把杯杯盘盘都给抬到车上,那边厢却有人施施然地下楼来,笑着坐享渔人之利。你道是谁那么可恶?还不是萧全——萧太守是也。只见萧太守招呼也不打,人一跃,便抱着狐狸走到车厢当中。也不可怜卢元搬搬抬抬了一天,早就手脚发软,体力难支。太守和狐狸等了一会,见着车驾未动,还从车帘后探出头来看了看卢元。
「好、好、好,我来我来。」卢元低头吐出满腔晦气,爬上了车头又挥起马鞭来。唉,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来是享福的,有些人生来却要受罪。谁教他卢元运气不好,既是长兄,又出生贫寒之家,那些受人照顾的便宜,竟是一辈子都不曾讨着。
也罢、也罢。卢元挥鞭而出,马儿嘶叫起来,踏烂了结在泥巴里的冻霜,卷起一席落叶便呼呼走远了。那种种编出来的美人逸事、艳丽荒唐的淫诗荡语,也就此被主仆二人抛诸脑后。他们又哪里知道,这些被遗弃的故事竟在乡里间流传甚广,日后竟成为一宗才子勇救佳人归的美谈。
不过此乃后事,如今卢元与太守自然尚未知悉。那车轮滚滚转动,便又把他们主仆渐渐推前,日月星辰,也就轮番在他们顶上交替。因行囊羞涩,加以藏了狐狸在怀,于是他们亦未曾住店打火。每每只在行经市集时购入些干饼米粮,仅仅用以果腹,亦未尝在意味道好坏。
卢元思念家乡,归心似箭,自然不以为苦。然而车内的客人脾气可大,不论送进去的是清水还是白饭,都一律啾啾的叫,似乎有说不清的寃情要与他们的青天大老爷哭诉。而太守呢?闻声或是笑了,或是喃喃地应了声诺,可到底答应了狐狸甚么,卢元隔在车帘外却是难以听得真切的。
「唉,到底甚么时候才到家?」卢元心里又急又怕,胸口隐含的不安犹如翻飞的细雪般,渐渐便堆满整座山头。
车轮在积雪上溜出两道长痕,卢元抹抹发红的鼻头,策鞭又一路前行。此时月上中天, 夜色正好,卢元听着林间轻风拂过枝条的和音,突然便发现后头没了声响。他心里着急,连忙往后看去。车帘还是那道车帘,带着蓝花儿的布帛被洗得发白,早就没了当天的神气。如今重重的垂在车前,挡去了使人发寒的冷风,也不见得有何古怪。可卢元心里就是不安,他在书上读过妖狐有摄人心魄之术,又曾听说妖怪会以人的精气为食。萧太守虽有道术护体,与狐狸相处多日,亦难保不会出甚么意外……
「大人!」卢元关心情切,连忙停了车驾,掀起车帘来,便借月色往车内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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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里头一个人影靠在车厢壁上,盘腿垂下了头,似是在打着盹。那人手臂上晾了一个小头颅,一听见卢元声响,那对三角耳朵便竖直起来,一双大眼睛泛起寒光把卢元盯得真切。
卢元被它盯得心里发毛,扬起声音来便喝问道:「你这妖物,看甚么看的!」
「哼,你这模样儿,还道小爷想要看你?小爷就想知道,卑鄙小人是否都长一个样而已。」狐狸说着轻轻抿嘴,露出了几颗尖牙。卢元受它一吓,果真往后退去,差点摔到车驾下来。狐狸却不在意他这番狼狈,回头看了看太守的脸,便又接道。「看来果然都是一个窝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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