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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诞辰之日,仅伸上天佛祖鞠育之报。惟佛知之,惟天知之,仰承灵贶,赐福黎庶……
吕惠卿清朗的声音在大雄宝殿前回响着。驸马王诜心里滚动着不解的疑团。这神力与佛法融合为一体的《敬佛谢雨青词》是对佛祖的一种嘲讽啊!佛义否定任何神灵的存在,现时却与天神并肩就坐了;佛谛探索人间苦难的“缘起”和“解脱”,现实却归宗于天神喜怒哀乐的“主宰”了。这样的“浴佛节”,沐浴张扬的不是佛祖的躯体,而是“天神”缥缈的灵魂了。
精通佛谛的佛门禅师,毕竟是方外之人,根本不似诗人兼画家王诜那样的迁阔。他们心里明白,皇上这道敕旨中的“天神”,毕竟是虚无的,眼前佛祖的金像、银像、铜像、石像却是实实在在地端坐在人群的面前。庸人庸众分什么佛与神,佛在今天就是神啊!佛法无边,眼前不正在替代着神吗?于是,在梵乐法音中,方丈执礼拜领皇上敕旨,禅师们合掌向吕惠卿致谢,坐禅入定的僧众齐声开口诵经,声贯庭院,烘托着隆重庄穆的香水浴佛。
方丈和禅师们走上正殿长廊,在梵乐、法音、诵经声中,把磨香涂在佛祖的像上,再以香瓶中的香水灌浴,然后用洁净的白囗恭敬地擦拭着,直至擦干为止,意在保持佛祖永远清洁高尚的品德。敬佛在诚,金像、银像、铜像、石像因去其积尘而生辉,方文禅师们喜形于色,俗人俗众们也觉得佛祖显灵了。
两侧陪殿长廊里十八罗汉木像旁手捧佛盘的僧人,走入庭院人群中,口诵佛经,指蘸浴钵中的香水,滴洒在僧众、俗众和朝廷百官的头顶,意在借佛祖的智慧,点化其浑浊不洁之气,滋生洁净不浊之心。庸众、百官在滴水点化之后,似乎也觉得突然聪明了,“阿弥陀佛”的念佛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高,终于淹没了高扬的梵乐法音。人们在“阿弥陀佛”的雷动声中,恭敬地抬起佛祖熠熠生辉的金像、银像、铜像、石像,安放在瑰丽壮观的“像车”上,“浴佛节”高潮——“行像巡游”就要从这里出发了。
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的头顶也被点化了几滴香水,他们似乎也参悟了眼前出现的禅机:吕惠卿也许要跃居相位了,苏子瞻的返回京都将成泡影,王安石也将离开京都……
此时的王安石,正在他的书房里以茶接待他的朋友、翰林学士承旨韩维。
王安石与韩维的交谊已十年了,在“变法”初期,虽然意见相左,两人的交往有所疏远,但友谊并未有所伤害。前年,韩维回京任翰林学士承旨之职,因范镇、张方平、吕公著、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等人已离京都,政见之争趋于平息,韩维又是个不喜惹事的人,对王安石“变法”的一切举措,还是支持的,即或有不同看法,亦默而不语。王安石也因为司马光、苏轼离开京都后,朋友少了,对手也少了,孤独寂寞之感浓重,对韩维也就倍觉亲切,倨傲执拗之气也有所收敛,两人之间的友谊也就恢复如昔,而且在相互尊重中加深着。
在这次因“十月不雨”而引起的朝廷纷争中,韩维身处皇帝赵顼身边,对事态的发展比王安石清楚得多,对皇室的纷争比王安石看得透彻,对王安石在这场纷争中的连连失误和现时处境的险恶更是郁结于心。但他是一个行事谨慎的臣子,不愿违背“禁止翰林学士与宰执大臣私亲”的朝制,更不愿卷入这场各种因素交织的纷争,只有站在一旁眼巴巴地为王安石着急:介甫处于危难之中,自己却爱莫能助,爱莫敢助啊!
今天韩维的来访,是带着皇帝的特殊使命和朋友间的特殊情感匆匆赶来的。今晨寅时三刻,他正在洗漱着装,准备赶往大相国寺参加“浴佛”礼典,却被皇上召进福宁殿御堂。神情憔悴的皇上,郁郁不乐地徘徊于室内,把手中王安石上呈的《答手诏留居京师札子》交给他,话语怆然伤情:“王安石不愿留居京师以备顾问,朕不勉强。卿可以拟旨,让王安石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江宁府,经义局随行……”
韩维担心的事情出现了,他心惊目呆:介甫终毁于这场灾难……
皇帝喟然称道:“江宁,六朝繁华绩丽之地,王安石自江宁而来,回江宁而去。朕不算亏待介甫先生吧?”
韩维完全理解皇上此时的心境: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他低声回答:“圣上英明,介甫会感激圣上恩德的。”
皇帝频频摇头,苦笑语出:“卿知朕心。今日隆重举办浴佛节,朕将登宣德楼观赏‘行像巡游’,在群臣面前,朕不能箝口不语。介甫离去,何人可继其任?难决难断啊!其人将去,其言必善,卿可立即去介甫先生府邸,善达朕焦思渴求之意。朕在此静候回音……”
韩维跪倒领旨。他心里清楚:司马光不愿回京,吴充、冯京都不是皇上理想的人选,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啊!他叩头站起,行至御堂门口,又被皇上叫住。皇上从御案捧起一包封金,殷情嘱托:“王安石虽以‘理财’、‘聚财’变法治国,但在家中从不‘理财’、‘聚财’,听说他的夫人吴氏,也是个不善‘理财’的大方人。介市清廉,朝廷无二,巍巍宰相府,其实是个空架子。这黄金一百两,作他南下江宁的程仪吧!记着,赠此银两的,不是朕,是卿,是他的朋友韩维,韩维持国!”
韩维一时懵了,旋即领会了皇上的心意,急忙跪伏于地,心里发热。
韩维与王安石近一个时辰的倾心交谈,始于“韩维的赠金”。黄金无语,但已诉说了这场纷争凄凉的结局和这凄凉结局中无可奈何的情愫。王安石神情怆然,似有无限感慨。沉默良久,他吁叹一声:“往者烟云,不再想了,该上路了。无官一身轻,不再受种种朝制的约束了。司马君实在洛阳如何?三年不通音讯,想得慌啊!”
韩维听得出,王安石已知自己十天前秘密的洛阳之行了,事至今日,也无必要遮掩。唉,君实、介甫三年来音讯阻隔,衷心相通、哀声相敬之状,唯自己知!他拱手道:“君实之思介甫,亦如介甫之思君实……”
王安石凝神静听。
韩维谈了他的洛阳之行,谈了司马光的“独乐园”,谈了司马光著述《资治通鉴》的近况,谈了“弄水轩”人心交融、上下无隔、天籁祥和的酒宴,谈了司马光的“拒而不出”、谈了司马光“决不敢掣介甫之肘以添乱,决不敢借机诋毁‘新法’以”图快“的高贵品德和深厚情谊。韩维最后说:”司马君实十分推崇介甫《三经新义》之作,誉为‘九天揽月之举’。认为《三经新义》之出,将超越前代经学大师之伟业,为经学翻开新的一页,为究道德性命之义开拓一条新路……“
王安石起身至桌案前,喃喃自语:“君实知我之短,知我之长,知我之心,君实亦当知我此刻之心境!”他伏案提笔,写下了心迹坦然的诗作:日日思北山,而今北山去。
寄语白莲庵,迎我青松路。
王安石举诗拜托韩维:“洛阳远在几百里外,无缘与君实把酒话别了,拜托持国公,若再次去洛阳,请转呈此诗于君实。小诗无状,君实能理解我心底的哀愁期盼的。”
韩维接过诗作看着,心里浮起怆楚之情。这首短诗袒露着介甫心底对过往岁月永不消逝的留恋和这留恋中无可奈何的追求!他借机把话题引向皇帝赵顼委托的特殊使命上:“介甫公,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给皇上吗?”
王安石苦笑摇头。
韩维急了:“现时纷争平息,‘赌博’收场,赢者沉醉于胜利,起哄者热衷于狂热,在这离奇的热闹中,隐藏着一种凄然无声的悲哀:朝廷今后的‘青松路’在哪?介南公,你总不能不作一语吧!”
王安石叹息:“勋业无成照水羞!持国公,我现时还有资格论政吗?我的话现时还有人愿意听吗?”
“因人废言,千古成习,但对介甫之言,却有例外。现时,除韩维正洗耳恭听外,还有一人殷切而语:”其人将去,其言必善‘,他在等候着介甫的珠王之言啊!“
“此人是谁?”
“英明的皇上。”
韩维一言出口,使王安石木雕般地愣住了。一股说不清的甜蜜酸楚从心底涌起,他闭上了噙泪的眼睛,前天深夜吕惠卿的来访和吕惠卿谈论的一切,立即重现在他的心头。他突然觉得皇上的可敬、可亲和可怜,突然觉得自己的理想并未泯灭,突然觉得大宋走向富强的“青松路”依然宽阔,也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激励皇上重振“变法”的雄风。他的心绪在刹那间又澎湃起来。
“介甫公,皇上负公,出于无奈。公难道也忘了昔日的知遇之思吗?”
王安石闻韩维之语若遭掌击,双目环睁,霍然站起,话语脱口而出:“‘变法’!坚定不移地‘变法’!不怕挫折地‘变法’!只有‘变法’才能改变国家积贫积弱!”
“皇上急于听闻何人可继公而居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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