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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那个人,还在以邪恶的方式,压着她,抓着她的身体的某一部分。然而,这,对她来说已没有意义。她想把头上的枕巾扯掉。但她的胳膊抬不起来。那人不会让她扯掉的。不会让她看到他的眼睛。她也不想看。她知道,此时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自己的灵魂离自己的肉体远些,越远越好。她年轻,对人生刚刚有了认识。她知道,自己活着,是因为生命本身的价值,更是因为她把一种理想,注入了这个生命。她要自己保持着,是因为生命本身的价值,更是因为她把一种理想,注入了这个生命。她要自己保持这种理想,让它同自己的肉体相和谐。她把纯洁本身的视作美。当她想着爱情、想着未来的时候,为自己能有这样的理想而感到。这,才是她生活的真义。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环节出了差错,命运忽然对她如此无情。她视纯洁为自己的理想吗?它就要把这理想毁掉了。而且,用的是这样的方式,让她从一开始,就无力反抗。她要面对命运,讨一个公道。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啊?一时间,她迷惑了。对于思想,理智,她一直有着天生的崇敬。她迷恋它们,认为在自己的人生追求中,它们永远会给她以指导。眼下,她受着这样的际遇,身体被最野蛮地蹂躏着,却无法从理智中得到解释,找到说明。
就要昏迷过去了,但,她强睁着眼睛。她要自己在最后一刻,都保持着清醒。如果不这样,她跟命运就再也地乐趣算帐,而她的余生就在这里完结了。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她坚决要把这一点弄清楚:是她的理想本身有问题呢,还是,她根本就不配有什么理想?是的,是不是她不应该有那样的理想?她还很小时,大人们就很惊奇地看着她,对她的父母称赞她的美貌。上中学的时候,她是学校里最动人的女生。人们看中的,都是她的外表。没有一个注意过她的心理发展。她对人生的看法,使她跟同龄人不一样。当别人为了世俗的东西而争吵时,她一个人躲到远远的地方,看着星星。她为了一片花瓣而心伤。透过一滴露珠,她能看穿整个人生。只有凤友能理解它,在那个农家子弟身上,她第一次找到了同情。他喜欢她,不是为了她的外在的东西。她所能感觉到的事物,正是让他感到着的。正因如此,她爱他。别人觉得这爱是不真实的,不可能的。而她自己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了为他而奉献自己的最纯洁的生命。
凤友离她而去。现在,又有人玷污她的理想。她的身体受着伤害。然而,比起她的心来,已显得无足轻重。是她的心在开裂。来到这里,在这个纯洁的小山村里,她以为可以净化城市的污染,可以找到最真的自我。然而,正是这种追求,却背叛了她。在这个土炕上,正有一个野蛮,在把她一点点撕碎。她知道他是谁。那酒气,那喘自己,听上去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她可以肯定,他就是昨晚跟她在一起的三个人中的一个。老万海,田家喜,伍经理。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她能闻出来,他们到她这里过八月十五,原来是为了喝酒。给她新年祝词,原来是为了把她灌醉。然后,他们就可以对她下手。她的所有的少女的宝贵,就这样的黑暗中归于虚无。她就成了一个牺牲品。恶运的牺牲品。她是不可理解的。对于这些人,她是一个谜,永不可解的谜。不光因为她是美的象征。也不仅因为她是天真和纯净的体现。她的出现,在这山沟的小小人村庄里,就跟他们所代表的一切,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对立。他们跟她相遇的第一天,是不是就产定了这样的命运?她父母亲的下场,不过是对它的一个补充?
她一一想着这三个人。他们都以野兽的面孔出现。她猜不出到底是哪一个,对她作出了这样的事。她更关心的,是这个行为的更神秘的动因。她觉得一定有个不知名的邪恶之神,在主使着这一切。她比任何时候,都急于知道他的真正企图。她要分辨出他的面目。她要直接朝他算账。她现在绝对相信,他们的存在,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只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在这间小茅屋里,把她压在这个小小的土炕上,把纯洁的生命,从她的身体里挤出。
他们不允许她天真地说话,纯洁地笑。他们要把她置于最无望的境地。让她成为可怜的生物,不洁的人。这,就是他们的生的目的。这目的达到了。太沉浸于自己的幻觉里,她的神志就不清楚了。那个人什么时候从炕上跳下,什么时候溜走,她并没有察觉。
她躺在那里,真地昏了过去。
刘颖在两天没出下屋,没有吃饭了。伍家的人都慌张起来。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伍大咂儿进去,想问个明白,给刘颖骂了出来。傻小子送饭,两次都没成功。最后一次,饭碗差点扔到了他的头上,吓得他抱头逃出。伍经理从靠山屯回来,听说了此情,并没有像他女人那样不住气。“啊昵。”他女人说,“那小臊货,她算啥呀?还当是县太爷千金哩?咋还伺候出毛病来哩?也就是你,要依着老娘,早就大扫帚揍出门哩!”伍经理就骂她老娘们儿见识短。当下,让他女人做了一碗鸡蛋羹,双手端着,就朝刘颖的下屋走去。到了门口,先叫了一声:“小刘哇,开门哪,叔来看你哩。”用腿顶了一下,门是在内挂着的。又叫了几声。那门还是不开。
“你说咋整哩,来不来大白天就挂门。”伍经理女人吵吵嚷嚷地,“啥意思哎?”在心里,她感到奇怪:昨天伍大咂儿和傻小子进下屋,门可是没上挂的。当下过去,使劲地在门上一推,听得啦的一声响,插棍在里面断了。那门就应手而开。伍经理示意他女人走开,端着鸡蛋羹进屋。外面阳光耀眼,里面自然很黑。伍经理这才发现,窗帘也是挂着的。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就拉开了窗帘。回身一看,刘颖就在炕头坐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伍经理就嘿地笑了一声,关着鸡蛋羹过去。“然而呢,小刘啊,你咋的啦?”伍经理坐在炕沿上,把碗搁到了刘颖身边。“是不是病哩?一会你姐给你瞅瞅,啊?”
刘颖衣服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的脸面惨白,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原先红润的嘴唇,完全成了灰色,枯槁,皲裂。她的本来水汪汪的大眼,仍然圆圆地睁着,却没有了活人的精神。由于极度的凝视,她的表情显得好怪。说也是个活人,不如说是一幅版画的复制品。伍经理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把眼睛挪开。好像是她的样子并无奇特之处,没有必要多看。又好像,她的神情太可怕,以至于他不敢多看。把碗里的那个小勺拿起,他搅拌着鸡蛋羹,又把刚才那话重复了一遍:要是不舒服,就让伍大咂儿来给她看年刘颖兰声没吭。她的眼睛只对着伍经理。目光里的那种专一,使人想起某种自然的异常。似乎她的眼睛里,可以直接反映出宇宙的黑洞。从那里射出的,几乎象是一种激光。它打在伍经理身上,却从他那里穿透,进入了更无边的时空。
伍经理觉得不自在了。他把碗朝刘颖面前递过来。刘颖没有任何反应。她根本看不到碗。她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伍经理,才是唯一的目标。她用心地看着他。那神态,令伍经理坐不住了。把碗放下,他又干笑了一声。“然而呢,天儿挺好的,没事哩,出来走走啥的,啊?”他想把屋里的空气放松,首先把自己的嗓子放松,“过几天哩,咱支部还开会哩,讨论你的解除劳教的事哩。有啥想法啥的,这两天,你心里也准备准备,啊?”一看知的表情,就知道,伍经理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从根本上,她就不再留心外在的东西。此刻,她为自己的内心的世界控制着。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那里。而她的眼睛,不过是一个无意识的窗口。它所捕捉到的,也许,她的心灵根本就没有准备,不想接受。伍经理又想笑,笑到半,变成了咳嗽。“然而呢,你先号点东西,呆会,让你姐来给你看看,开点药啥的,啊?”站起来,看了刘颖一眼,就要走出去了。同时,他觉得刘颖那凝结的目光,一直追着他,把他送到了门口。
刚要出去,想起了什么。他看了门上的那个插棍。它断得不能再用了。伍经理就找来另一个棍,柞木的,结实得很。又找来斧子,把它砍了砍,用刨子刨光。装到门上以后,他还在屋里将它插上。试着拉了几下门,发现它很紧凑实用。回脸又看了刘颖一下,说:“然而呢,天黑把门挂好,啊?”便出去了。
伍经理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回到上房,那安徽人在西屋修锄钩,嘿嘿地傻乐着。因为,他丈人居然过来,看了他干活。以前,这是从未有过的。他想听听丈的赞扬,他却无声地走了。安徽人嘟了一句,意思是骂他爹,可是不敢在声。伍经理埋没东屋,见伍大咂正坐一块在炕头,一边绕着麻线,一边跟她娘说着“十一”办婚礼的事。伍经理女人埋怨伍经理,本来说好春节办的,可伍经理硬是给拖后了。他有一个想法:过两个月,要是城里的招工指标下来,想办法把伍大咂儿推鉴上。哪怕上个清水衙门,只要是城市户口就好。伍大咂儿支一心想着结婚,哭闹了好几天。伍经理把她臭骂一顿,这两天才稍稍缓过来。没心思听她们说话,伍经理想在北炕上躺一会。安徽小子把枕头推了过来。他又起身,披上棉袄,出了院子。到田有喜家,院子门上着锁。田家喜的几个哥哥分家另过,他没结婚,按说该跟爹妈一块过,可他不。把爹妈安排到老房子里,他一个人住着两间新房,成了屯里有名的“跑腿子户”。
伍经理刚转身离开,见田家喜找着猎枪回来了。他的口袋里,有十来只黄皮子,都是下套套住的。还有两只兔子。那可是枪打的。把伍经理引到屋里,田家喜忙着抱苞米桔,要烧炕。伍经理拦住他,说坐会就走。两个人就坐在了冰冷的炕上,抽着烟,有一言没一语地说着话。田家喜知道伍经理定是有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来找他,也不会这个样子。长长的脸上,阴阳不定的。
“到底啥事哩,二叔?”田家喜沉不住气了,烟没抽完,掐灭了。
伍经理又抽了两口,才把烟袋嘴拔下,朝窗户上吐了一口痰。痰挂在玻璃上,虽然隐在厚厚的霜中,看着也叫人恶心。这是伍经理的习惯。田家喜是个干净人。虽然一个人住,他的屋子也收拾得利利落落。忍不住,他就皱了一下眉头。
“然而呢,也没哈事。”伍经理开口道,“就是那个小刘,这两天,不知咋的了,饭不吃觉不睡的。说病呢,也没有。然而呢,你大妹子给她看过了,没病。可那样子哩,怪得很哩。我劝了一会,也没用。唉,真不知咋办好哩。”
田家喜一听,脸上带出了那样的笑。好像是,他知道那女子害了什么病,而且,他有把握给她治好,淫邪地咧着嘴,他问:“二叔哎,她到是咋个样子哩?是不是眼睛直直的,不说话,象是中了邪似的?”
伍经理奇怪地看着他,点头:“是哩,你咋知道?”
田家喜一拍大腿:“嗨,这你咋不明情哩?女人都这样,想汉子哩!那小丫头,多大啦?二十一,正是时候哩!”伍经理不明白:“啥正是时候?你咋啥都知道哩?”田家喜的脸上,更是不怀好意的笑了:“咋的了?姑娘家一到这时候,哪个不想汉子哩?城里姑娘,那就更厉害哩!那小刘,小小年纪,一看她那样,就在没少搞对象哩,现在,姜凤友跟她吹哩,她心里不定咋想着男人哩。我早就瞧出来哩,早就想去跟她近乎近乎。一呢,原先人家是县太爷千金,咱不敢胡来。二呢,有你这个大经理保驾,弄不好,又得挨你的嘴巴,要是依着我哩,有啥难办的?给一顿揉巴,啥毛病也没哩。”伍经理把眼一瞪:“你可不准胡来。”田家喜便就闭了嘴。伍经理又说:“然而呢,我也想这事哩,你管咋的,也是咱屯时的干部,支部季员。年龄呢,你也不大。小刘这事,我早就该交给你。然而呢,你去作作她的思想,跟她交交心哩,总比我强。然而呢,要是啥时候有空,你去一趟。跟她那个,那啥,好好地唠唠,啊?”
田家喜看着伍经理,有点不相信。伍经理多次严词训他,不让他跟刘颖“粘乎”。有时候,他对刘颖太上心了,未免惹得刘颖生气。刘颖告到伍经理那里,田家喜百分之百要挨一顿骂。“你给我滚着远点。”伍经理说,“不准你碰她一手指头。”那么,今天是怎么了?听伍经理的意思,不但准许他跟刘颖说话,还有一个暗示,似乎,他跟刘颖亲近亲近,也不是不可能的了。田家喜分析着伍经理的表情,想看出其中的原因。他什么也看不出。“然而呢,你想跟小刘搞对象,我早知道。”伍经理说,又装了一袋烟。“然而呢,这有啥呢,可以嘛。她现在没家哩,咱屯里,就是她家哩。早早晚晚,她得嫁咱屯的人。姜凤友不行了,小伙子里,谁还如你哩?然而呢,对象搞是搞,可不准胡来。弄得大哭大闹的,让人听着,可是影响不好,然而呢,这话,你明白哩?”
田家喜全明白了。伍经理临走进,特意暗示了一句。那意思象是说,白天不行,他可以晚上去。一时间,他乐得不知自己是谁了。他烧炕,也烧了一锅水。把自己的脖子洗了洗,又洗了脚,擦了擦身子。这是他的部队时学会的。跟女人约会时,还应该抹点发油,弄点香粉什么的。果然,他找出了自己的那大套玩艺,把身上身下都弄好了。晚饭时候,他吃了一点羊肝肉,又喝了不少酒。那是他用上好的人参茯苓泡的药酒。经常跟屯里屯外的女人来往,他的时注意自己身子的大补。为此,他在酒里掺人了三两新鲜苟杞子。今在上午他已经喝了一杯。此刻又喝,一是为了强神,二是为了壮胆。后者,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天刚黑,他就一身光鲜,打着酒嗝,朝伍家的方向去了。伍家的人还没歇下。那间下屋里,更亮着灯。他不敢过去了。远远地,他在地里转。转到了农联体的仓房后院,就在那连的草垛后头着,躲着风,也躲着屯里的人。挨到九点多钟,他又转到伍家院子前。上房已经黑了灯,下屋的灯还是亮着。他又回到场院呆着。十点钟的时候,又去看风。下屋的灯依然没灭。快十一点的时候,他沉不住气了,对自己说:“咋的?我还怕她?伍经理都发话了,她还能咋的?大不了,我这治安主任不干哩。她个小臊X,正想汉子哩,说不定,不关灯,就是等着我去哩。”想到此节,骨头轻了三两。他就直奔到了伍家院子。进了院门,防着狗扑过来。奇怪得很,院子里根本没狗。他踮着脚走到下屋门前,贴着门板听了一会。然后,他就轻轻地敲门。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两下。
听了一会,他知道不会有人开门了,就用手推。门关得很紧,从里面挂着,根本推不开的。他趴着门缝,发现了那根插棍。也看出了它的弱点。从地上,他找到了一根铁丝。粗细正好,似乎专门给他预备下的。拿那铁丝只捅了一下,就从门缝伸进去了。往上一挑,那插棍就应手而开。他进去,由于太慌张,差点摔了一个跟头。一边关着门,他一边朝炕上瞧。就见刘颖还端端地坐着,在炕头那边。她的下身围着被子。她的神情,真象伍经理说的那样,怪得很。田家喜看着,不但觉得她显得怪。同时,也觉得她有点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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