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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喜本来目现凶光。他有脑子里,着箸这样的念头:一不作二不休,干脆把什么刘颖姜凤友统经统都干了。为了自己的逃生,他有心把全屯的都置于死地。他太愚蠢,因而,总是显得太狂妄。
最后,他也下了地。也跟另外两人一样,作出了那样的吁求。
就这样,三个农联体董事会成员,在凤友的强大心理攻势下,垮了下来。
他们跪倒在地,朝着凤友,发出了不是他们所能有的声音。
凤友看着他们,面无异象。他的注意力,此时不是对着他们,而是集中于自己的内心。渐渐地,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它的低沉的音韵,如同上古的乐章,在他的灵魂深处旋转,发出了他所怕不懂的语言。他必须用全力去倾听,去分析。当他觉出自己听出了其中的含义时,已经浑身是汗了。过了好久,他才能从那种状态中惊觉。看着地上的三个人,他的分析的眼中更闪出了异样的光芒。他知道自己可以这样进行了。到了这一步,他才对自己的使命充满了信心。“要我怎么饶你们?”他冷淡地问,“是不是不要我上告?”三个人都拼命点头。伍经理特为尤甚。“那,我办不到。”他说,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伍经理面无人色。其他两人也跟死了一样。“除非,你们能办成一件事”凤友说。“啥事?”老万海疯狂地叫道,“啥事?啥事都行哩……”凤友只看着伍经理,走到了他跟前,对着他沉默地看了好久,才叹了口气。
“你,能办这事吗?”他轻声问。
伍经理,当他在小广播里骂人的时候,当他在梯田大会战时讲用的时候,当他作为支部书记,对着屯里的男男女女发威的时候,当他借着改革之机更大程度地满足了自己的肉欲时,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跪倒在姜家小子的脚下,看着他的眉毛跳动来判断自己的命运。“你……给话……吧。”伍经理说,几乎听不见。
凤友想了几分钟,然后,走到了一边。在门口处,他想推门出去。沉吟片刻,又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有了那样特别的光明。似乎是,有什么思想,把他从里到外都照亮了。
“明天,你们到北林子去。”他说,把具体的位置又说了一下。
“北林子?”田家喜问,发出了三个人共同的疑惑:“干啥?”
“你们糟蹋了姜家人,我家的祖宗决不答应。”凤友低声说,“我要你们去北林子,向我爷爷的灵牌磕头,请罪,让他来发落你们。”
一只鹞子,在高空中盘旋,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它感到气馁,因为,以它的经验,竟无法判断出,下面正在发生什么事。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辉煌的瞬间。翠绿的山头,一个挨一个,朝东排列开去,形成了完达山脉的壮观。每个山头,都一半镀上了金边,另一半显得阴绿如黑。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一直延续到了大地的尽处。大片的树林,由于地势的区别,更由于树质的不同,此时同照夕晖,也就有了不一样的反映。松林显出了深奥,沉默,和古意。它们发出的阴冷的绿光,绵延里。桦树林最是明亮,因为,它们以白色为主调,把微妙的光芒组合成幻景。
椴树并非主要的林带,然而,眼下却是它们最显眼。光谱的作用,它们本身的特质,以及它们所处的背景,便有了奇异的效果。看上去,几乎不可能有是树的色彩。它们完全是一片鲜红。随风一动,如同一片火海。然而,那只鹞子注意的,不是所有这些林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它的一双鹰眼,紧紧盯住那个山口处。那里,有个小小的林子。那片柞木林。灰暗,朦胧,死气沉沉。那林子笼罩的,就是这样的氛围。夕阳把它和顶端照得通咀厶而它的内里,和它的下部,却还是那样,沉浸在远久回忆里。似乎是,时间到了这里,就不再随便流动。在完达山脉里,这片林子。最没有树林的特色,因而,最显出它的神秘性。多少年了,它总是罩着那样的气息,即使最锐利的眼睛,无阖显示出,也无法把它穿透。于是,关于它的内里,就有了更离奇的猜想。
每一棵柞树,都透出一种古怪。它们本不应该长得如此粗大,那样,就不是柞树了。然而,它们偏偏如是。长得太大,太粗,就象一棵草长成了树一样,看上去,树皮都成了黑色。没有树的柔软,因为,几乎跟化石一样。实际上,它们是这里最古老的树种。
有两个人,分别绑在了两棵柞树上。
时间过去很久了,他们一动不动。
鹞子注意的,就是这个情形。
这里是林子的边缘。一块三角形的小小空地,杂草割除。在三角形的尖端处,有两个坟墓。在它们的土面,搭着样式别致的小木房。前面,是一块三尺大小的牌位,写有黑墨大字。牌位下边,有一张小小的桌子。所有这些,都是用柞木制成。木质里固有的异气,更显现在每一个新的组合中。“母亲杨正琴之灵位”。“小妹凤琴之灵位”。还有一行更大的黑字:“在天之灵,敬请安息”。正对着牌位,有一个人在地上跪着。那么直,那么虔敬。以那样的姿势,没有人能坚持多久的。然而,他已经跪了半个小时。似乎是,已经有一个外在的力量,把他自己的意志排除了。他应该站起,但他就是要跪着,永恒地呆在那里了。
伍占江和田家喜,如约来到了黑瞎子沟。两人都是一样的想法:拼着让姜凤友或姜家的什么人出口气,总比其他的下场好。所以,姜凤友把他们绑在树上时,他们均以为,是要对他们施以鞭打,或者,抽一顿柳条子。在这个时候,他们觉得如此受一回,再好不过。因而,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老万海没有来。他跟伍占江说:“要不要叫上几个民兵来,留个后手啥的?”伍占江同意,让他去叫人。他便就此溜走,从此,再也没露面。绑好了那两个人,凤友就到那个灵位前,跪下,闭上了眼睛。他要听从那个声音的招唤。别人是不可能听见的。此时,那是他自己的心音。他的全部感觉,是自己已经离开了土地,离开了这片树林。他是跪在一朵云上,在半空中飘浮。耳边听到的,真是宇宙之外的那种弦乐。他的一呼一吸,都是某种不知名的太阳风。从来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神游如许的空间。他感到诧异。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周围。他什么也看不出。因为,所有的事物竟然都是一种精神。那里,精神是作为物质存在的。这,就是他不理解的原因。
在他想来,总有一个契机,一个灵光,一个闪烁不定的启示,在那时悄悄等着他,要对他展示什么,从而,把这混沌的氛围解一番。那样,他的心里才会有领悟,他才知道,自己何所去,何所止。然而,什么也没有。他所面对的,是绝对的虚无。这是不可思议的。既然他是作为一种存在。进入了这个空间,那,它就应该有内容,有本质。它就没有理由如此空洞。它,不可能是虚无。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它。否则,它的矛盾就是致命的。它的错误,就再也不可原谅。只有一个理由。或者,它,才是真正的理由。就是说,他是不存在的。这个意识,让他浑身一动。他原来就是虚无。他的身子又一动。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活生生地进入了一个地带,那里,几万几千万里之内,都是一个空空的“无”。他的心,顿时中空。因为他知道,这样更解释不通。当它说明了一个问题,就陷入了更深的危机之中。如果他是虚无,怎么这个想###让他全身一动?那样的一动,是什么?是不是,它才是存在的唯一的证据?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手心忽然发痒。挠了一下,他的心就归于原处。他就知道,自己的存在在那一痒之间,也得到了反证。思想,如果没有存在,是不是就滑落的理由?
他明白了,全部的问题都在这里。他所需要证明的,主是这个问题。
这是唯一的问题。
为什么?因为,唯一的真实意义,就是完整。这样,完整,也就成了一个本质。完整就是存在的本质。这是不是说,存在之所以是存在,就是因为它是完整的?如果是,它就可以解释了切。至少,它可以说明为什么存在本知很可能就是虚习因为没有完整的事物。它们的绝对的方面,才是一种完整。完整,是它们的追求。只是这追求,才能说明存在。只要能证明我是要完整的,他想,也才能证明我的存在。反之亦然。“反之亦然吗?他在这里,把思想顿住。原来,那根本的东西,就在这里,他想。我血液中的冲动,心中的激|情,原来就以它为理由。它,就是我的理性的基础。我对完美的追求,我的纯洁的理想,原来就以它为理由。它,就是我的理性的基础。我对完美的追求,我的纯洁的理想,原来,都是它,是它在驱动。在内心的最深处,它以奇…异的能量,把影响施人我的思想。所以,我的所为不是感情的结果,也不是任何的冲动。它,按照这理性的设计,一步步走到了这里。每一步,都是一个逻辑。也许,它是极端的。然而,毕竟,那是理性使然。对于理性来说,没有极端。因为,它不考虑空间。它要的只是一种合理。这合理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整,完美,纯一。因为,那才是存在的本质。思念及此,那混沌的空间就有了明光一线。它,那么可爱,因为,它是理性的色彩使然。他的身子又在剧烈的颤抖。他自己心里清楚,当他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在这样的时候,那,它就是绝对的了。
灰色的空间又出现了色差。耳边响着的,是山风的歌唱。他睁开了眼,看到一只蝴蝶在前边五步开外,追逐着什么。他看不见它的目标。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心里一片释然。因为,那才是理性的显现,才合乎他的判断。
他身子动了动,并没有站起来。
他知道,身后的异动,是那两个人。他们也在作类似的思考吗?或者,他们的思想早就死了?田家喜瞪了他一眼,哼一声。田家喜挺胸抬头,一动也不动。有一只蚊子,咬在他的脖子上,吸饱了血,飞走了。过了一会,又飞回来,想再吸一点。他气得半死,然而,就是不出声。他已经算好了,姓姜的小子,今天不会手下留情。他不知凤友会怎样对待他们。不管怎样,在两人当中,他可能要吃最大的苦头。他咬住牙根,心里暗暗发恨。不管无论如何,他要挺住。把今天挺过去。早晚有一天,他要收拾姓姜的。那可就不是一般的收拾了。不会再象以往那两次。再有机会,他就要让姓姜的永远消失。他甚至有点后悔。上山来时,他曾跟伍经理商量过。他认为没有必要这样听姜凤友的。他们三个人,应该合在一起,把姓姜的收拾了。甚至想过怎么去逼凤友,或者刘颖,把他们的证据拿到手。伍经理没同意。在他看来,伍经理彻底完蛋了。他的心都在打哆嗦。他已经完全成了凤友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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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凤友的背影,不知他神神鬼鬼在弄什么,田家喜更焦躁,他长长地喘着气。要是那会儿凤友绑他时,他听从自己的本能把凤友打倒,会怎么样?他就一定会象伍经理说的,给押到县里吗?他想得呆了。这时候,不由自主地,他就把眼睛转到了另一边,看着伍经理。现在,他看不起他了。
伍占江翻着眼睛,看着天空上的浮云。天色越来越暗了,他的心里,惧意也越来越浓。这个地点带有那么阴森的气息。以他的老于人生的经验,嗅出了一种东西。正是那东西,使他心里惕然。他慢慢地觉出了:有什么情形,不大对头。姜凤友是他看着长成的。现在,看着他的背影,他不认识这个人了。没有一点熟悉的东西。蹲在那里的凤友,完全代表着另外的人格,另外的脾性。在伍占江看来,他还代表着一样东西,是什么?他想不出。然而,他可以肯定一点,就是:它跟这里的气氛,完全出自一个蔽薮。他的后背渗出了冷汗。自从当上支书,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的无力。也是第一次,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恐惧。它几乎是抽象的。因为他不知自己具体在怕什么。也固如此,这个惧意才更有力道。他的神经,给它拉到了极限,再有一点拉力,它们就要断了。而他的最深刻的恐怖,乃是这样的认识:从现在开始,他的命运,完全交给了别人操纵。他,不能自己说了算了。
凤友在那里跪的时间越长,他越能在心里肯定:一定要出什么事了。不是他原先设想的。他跟田家喜说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姜凤友不过是要出出气。把他们弄到这来,不是痛打一顿,就是让他们再跪地求饶。此刻,只从背影,他就看出了凤友的一种意志。那是他所从未有过的意志。它,不是简单地要出气。跟出气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手脚都抽筋了。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形。自己象是在失去意志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进入了这个地带。它,决不是他所想象的。对他的心情来说,它比地狱更可怕。眼下,置身其中,他设想着自己的命运,会不会给他一个机会。或者,一个类似的东西?他感到了,那已经不可能。凤友站了起来。他缓级地转过身,看着树上的两个人。此刻,他的脸上,再没有任何深思的痕迹。平平常常地,他依次看着这二人。他的眼神,分明是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然而,他却把它压抑住。他的神情,就是一无所见的样子。
对他来说,他们已经不存在了。他现下要对付的,是两个邪恶的灵魂。一个钟头前,他可能是没把握的。此时,他的精神已经作好了准备。他深深地吸气,刹时间,吸进了山风中那股熟悉的气息。在他的感觉里,那是天地和谐的一个象征。他要再吸一口,已经没有了。田家喜想干什么?他在挣扎,想从绑绳中脱出。他在朝着凤友瞪眼。他的嘴巴大张着,发出了一阵阵叫嚣。也许他在骂着最难听的话。他的恶意用他的语言表达着。凤友却听不见他叫唤。他,根本就听不见从他那里发出的任何声音。这是奇异的。凤友可以选择他的信息。对于发自他们的声响,他要自己的耳朵关上了。看着田家喜,他觉得自己在看一个过时的概念。这个人,仅有的一点头脑充满了邪恶。所以,他的行为,从来就是被恶意支配着的。他,意味着痛楚和伤害。那两回他去抓凤友时,总是带着那样的恶意,叫嚣着:“这回看老子咋收拾你。”凤友的神经,因为这叫声,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在那一叫唤垦血包含了什么样的毒素?凤友永远难以想象。
田家喜,当他晚上偷偷跑到寡妇家里,要上人家炕,被打出来时,就是这样叫唤的。他事后总会找到借口,把那女人整得人不像人,鬼不象鬼。大多时候,这样的女人,最后总是屈服了。他就在最不该去的时候到人家里,当着孩子的面,把他们的母亲奸淫。事后,他会用种种情节,渲染这个故事。后来,有一天,他去了一个人家。那家的男人是个瞎子。听见了动静,瞎子用铁拐打他。打伤了他的腰。他把瞎子抓到了公社。当时,凤友也听见了他这样的叫唤。在巴兰屯,他是伍占江的打手。可以说,伍占江的头脑,田家喜的胳膊,把这个屯子统治得透不过气来。他以治保的名义,可以夜半三更打开人家的门。想干什么,有时自己都没有数。先进去再说,这,就是他的信念。凤友明白了,在这个人的手下,别人也许可以生活,他凤友却不能。他委屈一时,却无法委屈一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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