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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既然多情,植物焉会不知?捧一株盆树或藤蔓回家养着,光线、空气、水分、泥土的改变使它知道换了新家,它在努力适应新环境之时,也慢慢学会辨识新主人的脾气。“三天浇一次水,不必太多;搁在窗口附近,亮一点的地方!”花市卖树的人交待,这番话意谓着树以这种情境认识主人,如果买主想要继续保有它的茂盛(买主一定买茂盛的树),最好提供这样的情境。但,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法子,卖树人的叮咛不一定做得到;也许自家窗口很暗,干脆摆阳台让它亮个够;也许新树得人缘,家中老小猛给它水喝;更糟的,也有花了钱忘了树的,从此不管它死活。凡是这些脾气的,都是恶主,可怜的树,要不就晒死、淹死,要不就渴死。如果主人设身处地想想,被强迫一天灌一加仑水或个把月没水喝的滋味,大约不敢再草菅“树”命了。
有时,虽然极力模仿旧主的习惯,树也会发脾气;也许它与旧主情深,对老环境有了爱恋,不愿舍离吧!
多年前,妹妹买了吊盆的斑叶椒草,挂在租来的套房窗口,才个把月,茎叶纷纷抽长、挺立,像一群稚童趴在窗台窃窃私语。我去找她,一进门即被那朵绿云吸住心神,当场掏出一千元,打算带走它(原价不过一百五)。她不给,说:“你可以去买六盆嘛,我带你去!”两人进了那家小店,没看到椒草。我想,做大姐的与妹妹夺爱,实在有失体统,也就忍痛回家。
不久,学校放暑假,她回台北。我提醒她:“两个月不浇水,它必死!”她答:“我把它放在盥洗室,用大脸盆装水泡着!”“那不暗死也泡烂了!”“不会,它若要跟我,就不会死!”一副宿命论模样。凑巧,一个月后,我必须到台中办事,妹妹像条哈巴狗涎着舌头哀求:“帮我去浇水好不好?”我能说不吗?从台中市摸去东海别墅,替一盆椒草喂水,大热天地当然麻烦。但我揣着钥匙还是去了,不全是看妹妹面上,想想椒草干死的样子也狠不下这颗心。
倒是去对了,脸盆干成一团水垢,椒草恹恹地垂下,有些根茎干黑了。如果以前像快乐的小儿,现在就是灾变后的饥童。我摘去叶尸,重新整出样子,痛痛快快地叉开手指扬水让它解渴,末了亦如法炮制,存一脸盆水备着。
开学后,她挂电话来报告椒草健康状况:“当然还活着,而且像疯了,长得满满地……”“大概看到你,乐歪了吧!”我酸酸地说。
后来,妹妹毕业返家与我同住。我吩咐她,棉被、书册、桌椅务必托货运,空出两手捧那盆宝贝椒草回来。
一年不见,它像一队负剑少年,叶叶精神,枝枝俊秀。我择个相仿的地方,挂在客厅,每天擒着喷水瓶为它沐浴,有时用棉花棒辗一辗叶片上的灰尘。它也的确擎住整座客厅,远远望去,如一团流动的翡翠光。
然而,从妹妹回台中办理琐事次日起,七天工夫,好端端一盆椒草全死了。
我至今不明白那种死法。再难受的断水暑假它都熬了,我待它亦不薄,水分、阳光也拿捏了,连土都不敢乍然换掉,有什么理由全部断根自尽。
妹妹回来,看到空盆知道出事儿了,“跟你八字不合?”也许,它认她的声音、气味与身上发出的温度吧!什么人呵护的植物,它就认谁当主人,植物也重情重义的。
我手植的一盆荷兰种长春藤,用小竹篓框着。半年多,即从篓内垂下三五条长藤,像马拉松接力赛选手,几天不当心,又跑出几条人影来,藤蔓几乎垂到地板,修了几次,仍然精力充沛。
妹妹拿到三楼卧房挂着。我既然坏了她的宝贝,割爱一下也是应该的。半月不到,被养死了。追究起来,三楼温度高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以前也移过几回,何以当时可以现在不行?这就不是人能懂的事儿了。
“乌鸦手哦!”我骂她。
“你才凶手咧!”她骂回来。
自从摸得几分植物脾气之后,对天地间种种多情有了肃敬之心;对于那些光会搜购绿树、灿花,却不肯用心去宠的人,也惋惜起来。
前人讲“花能解语还多事”,其实话骨头里满是疼惜的情意,好比在朋友面前说自个儿小孩:“小聪明罢了,大未必佳!大未必佳!”愈贬愈露了得意。
漫长的书斋生涯,成天钻入字堆里披沙拣金,筛得几块晶亮的道理,拿到外头世界一摊,又不值几文尊重了。陪伴我的是一盆黄金葛,原本钉在墙壁中间,看它的卷茎快卷走桌上的笔了,干脆钉到最高点。偶有隔夜冷茶,人得站在桌上才能请它喝几口。低头伏案,我也不问它的长短。忽然有一天,发现它已来到我的肩头,仿佛几片手掌往我肩上齐拍,掌内有一股情义。
而它什么话也没说。
心动就是美
我想,美大概是指某种运动状态之中激迸出来的特殊心情吧。客观实体的存在诚属必然,但有时它以隐微、暗示的方式出现。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主体运作,将自己的生命全然投入运动场内,遂能因目睹画卷而神游山河,因歌声而遥想昔日缱绻。客体仍是客体,不会消长盈缺,美的是运动之后的自己。
同样地,箪食瓢饮不美,美的是居陋巷不改其乐的人;竹篁短篱不美,美的是采菊东篱下的人。在我们夜眠不过数尺、日食不过三顿的现实生活中,日渐繁复精致的物质有时可以引起一声惊呼,但总是瞬间即灭。对设计者而言,可能透过创造的过程掌握到美;对销售者而言,可能经由贩卖过程因拥有再运用的资金而油然心喜;可是,对拥有它的消费者而言,透过交易行为而得到的物品能在我们的生活中引发多长的惊呼、激出多重的美丽,就很值得玩味了。
因此,一方面我们必须体认置身于现代消费社会,有些游戏规则非我们能推翻;另一方面则必须觉悟,要使生命酣畅美丽,首先得跳脱这个游戏范围,把心释放出来才有可能。
我们回不去那个古老时代;浸糯米、推石磨、蒸粿、染朱砂、揉粿团、包豆沙馅、用粿模印出红龟粿,在祭祀诸神、祖宗之后慢慢咀嚼粿香,觉得天上众神与祖宗的灵魂与我如此亲近,甚至同吃一块红龟粿。那种经由劳动创造出来与天地万有贴近的美,绝不是花一百元到市场买几个粿所能享有的。
因此,当我们惊觉已失去过多,试图藉着搜集乡下老瓮、绍兴酒坛、石凿猪槽、木制粿印、粗坯陶碗……希望引发一点魂牵梦系的温暖之余,也应该从眼前生活出发,建立自己的法则,一种使布衣与名牌同等美丽的生活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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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消失的声音
“你早哇!吃饱没?”这种对陌生人最寻常的招呼声已不存在了。如果,生活中某一类语言的使用频率可以作为鉴定人际亲疏的方法之一的话,那么,招呼用语减少,意谓着人的基础关系已经转变。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当然还是需要的,可是一开口就是商业语言、办公室语言……
如果你也观察过,会发现愈是规划完整、分类清楚、标榜现代化经营的民生场所,愈不需要开口讲话;所有可能发生的询问都被标示清楚了,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你一定逛过超级市场或大卖场,不管停留多久,我保证你一句话都不必说就可以完成购物、结账。所以,台北街道老是保持悒郁表情,我们要充分谅解。
因此,当我坐小型公车上山散步时,一位六十余岁老伯一上车就对每个人微笑、问好,着实令我惊讶。下车前他突然对我说:“我就住在那里,有空来喝茶!”引起我的好奇。几天之后,我真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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