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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狗剩脸都黄了,见李澳中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忸怩地摸着后脑勺苦笑:“嗨,没办法,就这么个疯婆子——哎!我想起来了!对,是那个老疯子!咱镇子上整天扎小孩儿辫子又哭又唱的那个老疯子!”
“老疯子!”李澳中皱眉。
“对,就是他!”鲁狗剩兴奋地说,“我爹好几次在街上碰见他,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似的,不是调头跑就是赶紧钻胡同。他不再上街卖肉大部分就因为这个疯子。这家伙老凑到他肉摊边儿,我爹一砍肉他就一低头,我爹一抬刀他就一仰头,我爹的刀一起一落,他的头一抬一低,弄得我爹手臂抽筋,有一次差点剁掉手指头。”
“这疯子哪里人?”
“山里来的。十五年前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镇子里。那是冬天,他光着两条腿,浑身上下裹了一块全是斑点的豹皮,头发长得盘到了腰上,身上脏兮兮的。大冬天,他光脚踩着一尺多深的雪走在街上,冻得缩成了一团。有人可怜他,给了他一身棉衣,让他到镇东山神庙里避雨。他倒好,来了就不走了,十几年一直呆在破庙里。饿了就出来讨吃的,吃饱了就跑到大街上唱歌,唱乏了就回去睡觉。真他妈的舒服。这日子!”
李澳中陷入了迷惑。“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这个镇子上只有几十户人家,有一多半的房子都无人居住?”他换了个话题。
“知道。”鲁狗剩说,“那时候我还小,我爹说他们都迁走了。这阵子风水不好。他不让我到那些空屋区,一去就揍,揍得我现在想起来屁股还疼。我就从那时候起开始恨他的。”
李澳中又详细地问,可鲁狗剩的记忆力实在差,二十年前的事除了挨打记忆犹新,其他全是一片空白。“真他妈的白活。”他气得大骂一句,鲁狗剩笑嘻嘻地坦然受之。李澳中无可奈何,只好叮嘱他今天之事严格保密,鲁狗剩点了点头。
“否则那笔钱你永远也拿不到。”
鲁狗剩连忙诅咒发誓。
6
神农镇的山神庙始建于明成化年间,神农镇初创之时,宁王后裔五百余人翻山越岭逃亡至此,正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面对雄奇而神秘的群山,无不充满了敬畏之感,只觉天道无常,人力有穷,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一个社稷都只是这横流的沧海中一叶无力自主的小舟,载满了不可知的恐惧与不可为的无奈。因此便欲求得大山的庇佑。他们合全族之力,在当时全镇的制高点东山丘上建起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山神庙,庙中塑了一尊披甲执锐脚踏猛虎的山神法相。
神庙落成后,他们惊奇地发现,每日黄昏,庙顶便飞来无数的乌鸦盘旋乱叫。风一样地卷来卷去,云一样的忽散忽聚,在庙顶的天空盘旋不息,叫声响彻周围数十里。每当月出东山之时,乌鸦们这才散去,镇民以为有神灵居住,每日的香火便更加旺盛。渐渐的,山神的职能开始混淆,求子的、求财的、求富贵的、求姻缘的、求未来吉凶的尽皆朝拜。消息传出,四方善男信女纷纷而至,庙前终日人生喧嚣、污秽满地。忽然有一日,神庙周围的一里方圆平地涌出千万颗大树,树与树之间枝杈交错遮天蔽日,树林间又长起千年的古藤没膝的荒草,将神庙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方圆一里,被化为了神的禁地。其间不时传来虎豹的怒吼、狼虫的嘶叫,众人吓破了胆,再也没人敢进去了。
打假风暴(18)
神农镇开始逐渐西迁,一百年间向西移动了五六里,从此,这一带荒废了下来。其后几百年,外地人口大量拥入,对土地的渴望战胜了他们对神灵的恐惧,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周围的参天密林,山神庙像个光屁股的孩子一样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与凡人的民房和宅院混杂在一起。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它的传说渐渐失传,神秘也渐渐消失。
*初,北京一帮年轻的红卫兵号召全国各地目不识丁的农民“大破四旧”,坚决砸烂自己祖宗的狗头。神农镇的农民们烧掉了牌位,挖掉了祖坟,没收了古墓,焚毁了族谱,拆掉了祠堂,以示自己是新一代的农民,和祖宗八代誓不两立。就在这个疯狂的时代,一个农民,生产队长鲁宗望想起了山神庙,认为这是典型的封建加迷信,一合计,率领一帮农民一顿铁镐把它砸了个稀巴烂,而后一把火付之一炬,烈火不可思议的旺盛,几块门窗、檩子、屋梁和神庙里的木材竟然烧了三天三夜。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笼罩了整个神农镇。
异变就在大火熄灭前的最后一天发生。无以数计的乌鸦从四面八方如浓烟般滚滚而来, 叫声凄厉,一到神农镇上空,它们毫不犹豫成片成片地扑进大火之中葬身火海。一时间神农镇的天空下起了乌鸦雨,烧死烧焦烧伤的乌鸦像冰雹一样劈劈啪啪地往下掉。几天时间乌鸦的尸体黑压压地铺满了神农镇的土地,焦臭腐烂的气息足足飘荡了一年方散。
镇里人被这种异象惊得目瞪口呆,更使他们感到恐惧的是,领头扒庙的队长鲁宗望一年后额头长了一个大瘤子。瘤子倒不痛,无知无觉,仅仅让人看起来又长了一个小脑袋。问题在于长了瘤子之后鲁宗望开始说起了胡话,凡是人民所拥护的,他就反对;凡是人民提倡的,他就打倒。而且经常在批斗会和忆苦思甜会上发表对伟大的*的攻击性语言。与此同时,鲁宗望的家里突然有虫蛇出没,时而还有野狐的悲鸣。县革委会主任曾亲眼目睹。他带人来抓这个现行反革命,一推屋门,猛地发现屋梁上盘绕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一见人,那蛇哧的一声,倏忽不见。众人魂飞魄散,全笼罩在彻骨的恐惧之中。
“山神居住在我脑门的瘤子里。因为我扒了它的庙,它没处去了。”鲁宗望逢人便说。
革委会也踌躇起来,毕竟人民的力量再伟大,这种神异的事还是无法理解,更别提什么战而胜之了。况且,得罪了人,有人民替自己共讨之,得罪了神,那就只有自己去面对了。在人和神一对一的压力面前,革委会的领导一个个地崩溃了。几经研究,发出公告,念鲁宗望三代贫农根红苗正,改枪决为无期徒刑。
鲁宗望捡了一条命。
*结束后他获释出狱,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山神庙。独自筹资,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三间砖石结构神庙,伐木为梁,烧瓦铺顶,一切按照当时原样。只是庙里的山神却迥然不同,鲁宗望说他在狱中看见了山神的形象:虎牙、狼眼,浑身长毛,状如猿类;手脚趾爪尖利,有如鹰隼;腰上围着豹皮裙子,手里拄着一条蟒蛇。山神的本相就是照这个样子塑了出来。
神庙刚一落成,鲁旺宗额上的瘤子不药而愈了,平复如初。只是这个新庙,却再也没有人愿意进去了。镇上的人盖房,也远远避开这个地方。十几年来,庙宇周围又成了破落的场所。
“鲁旺宗还活着吗?”李澳中问。
“死了。睡觉时死在了床上。无疾而终。”乌明清说。
7
破落的山神庙后来被那个疯子占据了。
疯子的来历曾经是个谜。他留给神农镇人的第一印象,是十五年前一个下雪的冬天,他披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豹皮赤脚走在雪地上,长长的乱发在雪地里飞扬。没人能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他的脸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胳膊、小腿甚至脊梁上也长了一层浓密的毛发,偶尔咧嘴,人们便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他的到来带回了镇里人对于已经忘却的古老传说的记忆——山神岂不就是这副模样?难道他嫌山神庙破落又想重返人间?
惶惶不安的恐惧弥漫了全镇。这时候镇上的制假业刚刚形成,农民们也颇有一些钱,有人提议从修山神庙,让“它”回去继续住着。但是不久后他们发现,这疯子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也没有引来长蛇与猛虎,见了人仅仅讨些东西吃而已,吃饱了就唱,唱一些谁也听不懂得歌。
疯子昂首阔步,两手交替拍着屁股,声音嘶哑地唱着。那声音像是碎裂的砂石,一路磨擦碰撞着滚滚不息地流过大街小巷。
镇民们暗地里观察着,虽然听不懂,也不太像歌谣,可是和自己熟知的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说到底“它”还是个人吧?只不过讨些吃的而已。他们放下了心,也不再热衷于修神庙,疯子讨要食物就尽量满足他,一些老婆子老头子还托小孙子送给他一些旧衣裳,让他到山神庙里安身。疯子住下后便不走了,和镇民们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漫长而奇特的交往。
他对镇上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首先是摩托车。那时候镇里能见到的只有于富贵和镇长、书记等干部们所骑的50型小嘉陵,他对这种屁股窜黑烟、怪叫连连、跑起来飞快的小动物感到着迷。镇政府他不敢进去,便每天守在于富贵酒厂的门口,一见于富贵出来或进去。他便一路狂奔撵在后面呵呵大笑。有一天小嘉陵停在了厂门口,终于让他给逮住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迟疑了十几分钟大着胆子去摸,车子没有熄火,他摸在了不断颤动的灼热的排气筒上,立时惨叫一声,在众人的开心大笑中捂着手指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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