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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她好起来便担心,她总得为着些事才对你好,”吴国芬给丈夫盛好了饭,“你不见她对婆婆,对男人就是这样?以前她没想离婚时,便没听她说日子过不下去,还与婆婆同进同出在街头上摆;一提离婚,便了不得,寻死觅活的;没离掉时,与丈夫一块去上夜校,那样子还很亲热;当上了干部,她又把包办啦,虐待啦,什么话都抖落出来;领导不让离时,又好象她从未想过离婚的事;现在呢,她又几个月不回家,象要与家里人划清界线似的,她是想着这干部当稳了!对我们家,她不也是时冷时热的?”
“别疑心她了,她能起多大作用?”张炳卿虽然也能觉察出龚淑瑶待人的冷热态度,但并不看重她,“她要使鬼作怪,也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关键是姓林的不讲道理,想一手遮天,今天我可没买他的账,他要如何便如何,我这竹艺活还捡得起来,也不愁没饭吃!”
张炳卿准备硬顶,他是缺少了应变的灵活性。
吴国芬则拿出了一个对付龚淑瑶的办法:“我们暂时不要理睬这件事情,让李松福拖下那罚谷来不交,就一句话,得吃饭,拿个穷字软硬顶着龚淑瑶,我算定她也奈何不得,她能来掀店铺吗?她真敢,再与她论理!”
“这不难为了李松福?”张仁茂摇头说,“李松福没那份心劲,香婶也不会同意,她在那酒里搭了份,更不愿看见李松福遭受这种夹棍的。”
“这不会有什么为难,”国芬自告奋勇,“我去与香婶说。”
龚淑瑶在这件小事情上与张炳卿较劲是很精明的。事情小,进退方便,中间夹个李松福,还牵扯上个林主任,她就能好歹不直接与张炳卿冲突。这只算是一种火力侦察吧,她还不敢贸然得罪张炳卿。如果张炳卿依着吴国芬的办法对付她,她就只会面临被动的处境,她甚至不能把李松福再叫到办事处去刁难,因为如果谁真去找林主任说话,那很有可能一下就给李松福减了压,象上次一样,林主任说声放人还只能放人了事。甚至,一旦揭开全部内幕,事情就会使她更难堪(她估计吴国芬就有胆量作出这种事来)。于是,龚淑瑶又把这件事不松不紧地拖了下来。她得看张炳卿与林主任的关系如何发展。
但其他人不可能掌握龚淑瑶此时的心理,当吴国芬向黄大香说起让李松福如何对付罚谷的办法时,黄大香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不妥当。她说,“我没料到这事会惹恼那个北方人,当初真不该让炳卿出来说话,结果连累了他,再在这件事上硬顶,会更加叫炳卿为难,能了的话还是早些了却这事为好,反正我们的脸面不用看重,跟人多说些好话并没有什么紧。”
黄大香决心自己放下脸面去求人。国芬又说了好些话,但最后也没能拦住黄大香。
黄大香找到的第一个人是姜圣初。姜圣初满口应承下来,“放心吧,明天我与银花说一声,保管没事,让李松福罚五担谷,那不是让他去上吊吗?乡里乡亲,这忙我帮下了。”
可是,第二天黄大香再去姜家时,刚一进门,姜银花便起身叫了一声“香婶”,低着头,侧着身赶忙从一旁出门走了。大概这父女俩正说到李松福的事,从姜银花那为难的神色看,黄大香就料想到她可能是无能为力。果然,姜圣初改口了:“哎,李松福的事你就别管了。这事不在银花份内,她刚才告诉了我,这事你得去找龚主任,再说,李松福这人也小量,我欠他一碗面钱,他问过我好几次,我还能少他一碗面钱!”
姜圣初说这种小心眼,少见识的话是在遮掩他的办事不成。银花也个真是个老实得可怜的妹子,她虽然成了区办事处林主任的太太,自己又当上了干部,但并没有因此增加她做人的自信,平时在人前过来过往,谁向她打听点什么,她多是一问三不知,遇上求她帮忙的事就更是慌神。这次,当姜圣初让女儿去替李松福减下些罚谷来时,姜银花无论如何不敢答应,虽然是她负责小镇妇联的工作,禁酒的事她可以管,但龚淑瑶早就封了她的嘴,她甚至不敢再向自己的丈夫提起这件事,看来,黄大香是指望不得这位曾经是她从接生的水盆里捞救上来的主任夫人了。姜银花说这件事得找龚淑瑶,说明从中作梗的果真是这淑妹子。黄大香怎么也想不到李松福会与人在背后去议论龚淑瑶,他这不是撞着了鬼么?可她龚淑瑶要报复到李松福头上,那也是作孽,这叫作专拣痛脚趾踩!龚淑瑶小时候常随她姑妈,也就是现在的婆婆来黄大香家玩,她长得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黄大香没看轻过她,黄大香想,凭着这一点也能去找她问问,看她究竟要怎么办,如果实在不肯给点面子,她还打算直接去找那个北方人,新社会了,他再如何气势威风,也不能不让一个与他无怨无碍的女人说几句话吧!
88
黄大香进了办事处。办事处是将李家大院稍加改建而成,原来那座花岗石槽门被拆除了,用红砖砌成的大门边挂着一块办事处的油漆招牌。
黄大香十多年前两次进过李家大院,这里已全无那种肃穆幽深的气氛了,先前的正厅改作了会议室,正有许多人在开会。黄大香从侧门绕到后院,她事先打听到龚淑瑶住在后园池塘的右侧,恰巧在这里遇上了龚淑瑶。龚淑瑶十分热情地迎着黄大香,把她引到自己的房子里。想必是猜到了黄大香的来意吧,龚淑瑶倒了水,泡上了茶,说,“香婶今天劳动脚步了,请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我马上就来陪你说话──现在正在开干部会,我得去看看,今天您一定得在这里吃晚饭,只是没有好的招待,能别见怪就好。”没等黄大香开口说话,她便匆匆走了,在会议途中她又来过两次,说一时还脱不了身,让黄大香别着急,千万得等她办完事,黄大香只得答应:“好,好,不急,你忙吧。”
黄大香一个人坐在房里越等越不自在,过了两三个小时,还不见散会,她不知龚淑瑶是真正忙成这样呢,还是故意摆谱胡弄她。又过了好一会,龚淑瑶拿着个笔记本子来了:“香婶,今天让您等久了,总算散了会,我这就去给您安排晚餐,我们吃食堂,只用跟炊事员招呼一声就行。”黄大香拉住龚淑瑶:“千万别麻烦了,我家里还有事,请你坐一坐,今天我是特来请你帮忙的。”
“能有什么事情让您侄女帮得上忙呢?只管说好了,”龚淑瑶一笑,又说,“还是别急吧,我去买点菜来,您是第一次上我这儿来呀!”
黄大香坚持不放龚淑瑶,龚淑瑶便坐了下来,黄大香开门见山地说,李松福煮的那缸酒,她也搭了份,是为治风湿病浸药用的,得请求减下些罚谷来。龚淑瑶没有马上答复这个问题,却讲了许多热情的话,她并没有忘记小时候在大香婶家玩的事,说一去便自己搭起小凳子爬到货架子上去,那里有大袋大袋的糖果食品,伯伯便给她装上一口袋,还把她抱到手上,又抛起来,逗她乐,这伯伯是指香婶当年的丈夫。最后,龚淑瑶说:“今天你香婶有事找我,我能不帮?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在李松福煮的酒里也搭了份呢。”
“淑瑶,你这是答应帮忙了!”黄大香高兴起来。
“这不用瞒你,罚谷的事是我做主,你也不用再去找别人说话了,”龚淑瑶知道黄大香已经找过姜圣初,“只是你该早点跟我讲一声,事情就好办多了,可现在罚谷的事已经定下来,再让我反口,别人能不说我是在讲私情?”
黄大香婉转地反驳她:“你知道我这风湿病是多年了,离了这酒药便难过得去,我以为制药酒是不犯禁的,真是糊涂了。”
“煮酒浸药不算犯禁,但得经过批准。别人如果都这样先斩后奏的话,那许多的事就无法办了。”龚淑瑶同样婉转地顶回了黄大香的辩解,但她只是卖个关子,讨个人情,“哎,香婶,你放心好了,你的事,我再为难也得办的──别急吧,我还是该去厨房弄点菜来,今天开干部会伙食比平时要好点呢!”
“你能答应帮上我这忙就比什么招待都好,比什么人情都大呢,”黄大香再次拉住龚淑瑶求告她说,“你就让我早点儿回家吧!”
“你搭了多少米?”龚淑瑶问。
“一斗。。。 还多,差不多一半。”黄大香说。
“一半?那就该是二斗了,”龚淑瑶看出黄大香在虚报数目,但她还是笑着答应了,“那就给减下两担罚谷来吧,要不,干脆免一半好了,只是悔过书恐怕不能免,我总得向上头有个交待呀!”
黄大香不料一下子就减掉了二担半谷子,这事作主的真是她,于是又说,“你知道李松福是个烂真厚,烂老实的人,你不也减他一些?他会记着你这好处的。。。 ”
“我知道香婶是个好心人,”龚淑瑶并没有点破这是香婶对李松福的特别关心,她说,“我也说松福大伯是个大好人,可这一次他那态度却很不好。你知道他煮酒哪能只有这一次?以前那些他不承认,我也就放过了他,这次罚谷的事;说罚得轻也不算轻,他家不是什么大富户,这我能不知道?说罚得重也不算重,我在县里开会,听说其他地方罚得还要重,对敢于对抗政府的人拉去游街的也有呢!我那次好好儿跟他说,他反倒骂我假积极,我没想着一定要在他面前讨个好,卖个情;可他也犯不上跟我生意见的!当然我不计较他,真要计较也不是这么个计较法,我知道他也是听了别人的唆哄,不然,也不该对我这样呢!”
龚淑瑶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软硬兼施就是为了让李松福清醒一点,不要在背后议论她。黄大香也就疏通辩解地说,“淑瑶,你知道我这人对街坊邻里都一样,哪一个也不敢得罪,也不是非要为谁说好不可,但你认为李松福这人对你生了什么意见,我想他那种人也不会,平时并没有听他议论过别人的长与短,这你该相信我才好,就说上次为卖酒的事,他来你这里回去后,还说起你认得他这个人呢,他哪能全不知一点好歹?”
龚淑瑶料定黄大香会听到一些关于她的议论,她暗示说:“人心也难估摸,像李松福这种人实在不是在背后说长道短,论人是非的闲散人,别人告诉我,说他背后指戳我,我还不相信,可他。。。 你香婶见着我长大,在这小镇上,我是那种全不顾惜脸面,随随便便的人吗?可有人生出些没牙没舌的话来,喝多了酒说胡话怎么也不该去作贱别人呀!像你香婶,象松福大伯都长我一辈,我淑妹子真有事得罪了街坊邻里,什么时候不能把我叫去教训一通?你们便是骂我几句,甚至掴我几个耳光,我也不能不听,这是为我好么!但如果在背后散播闲言碎语,那有什么益处?我不在乎这些,但他一旦遇上了什么事情,也怨怪不得别人不肯帮忙的!”
黄大香听了这话,虽然觉得龚淑瑶报复心太重,但也能体谅她,做女人难,没根没蒂的事有人传得神乎其神,有根有蒂的事唾沫喷得能淹死人,再老实再本分的男人有时也全然不顾及女人的脸面。就算龚淑瑶与林主任这种事真有,那也是不该传的呀。龚淑瑶平时还不算是那种全不检点,不注重名节的女人。黄大香替李松福赔罪了:“淑瑶,你当了干部,宰相肚里行得船,即使真有人编派了什么,你也当个不见不怪吧。再说,人的见识学不尽,上年纪的人就能保准没有失错的时候?像李松福这人是决不会起心起意在背后损人的,你放心好了。这罚谷的事你能减的话,也多少给减些吧,他家确实有困难。”
“我刚才这话可不是针对这禁酒的事说的,您香婶来了,我能不把什么话都拿出来与你讲?你也不必跟李松福提这些事了。”龚淑瑶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这罚谷的事本来就可以看态度,他认识得好,我们开会时再商量商量,我想还是能减下些来,我为他说些话也是应当做的,不算是送了人情,公事公办呢──你让他来办事处一趟吧!”
“他是该来,”黄大香答应了,但她不知龚淑瑶说的看态度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还要从李松福口里追问出张家人的情况来?张仁茂讲过,龚淑瑶刁难李松福是杀鸡吓猴,她担心李松福对付不下龚淑瑶,便说:“你帮了他,他能没句话说?只是这种人常常是一句正话说成了反话,一句溜圆的话从他口里出来便成了菱角剌。上次他在你这里不就是这样?他本意是家里有困难,拿不出罚谷来,求你放他一码,结果让人听成了说你假积极,对这种人有什么法子可治?都说越老实的人说话越不知轻重呢!”
这时,新来的厨房司傅给龚淑瑶送来了饭菜,龚淑瑶让黄大香一块吃。黄大香连连推却,并起身告辞回家,龚淑瑶只得送黄大香出门,又说了好些客气话,她最后提出:“那悔过书恐怕少不了呢!”黄大香本想赖掉这件事,所以,龚淑瑶开始提悔过书的事,黄大香有意回避作答,这一阵再提,黄大香不能不答话了:“可你知道我没读书,不识字,怎么能写?”龚淑瑶说:“让人给你写几句,这事就算过了,石贤不是能写?这也不花多少钱的!”黄大香知道,这是龚淑瑶唯一坚持的条件,连这也不答应的话,她不是空计较了一场?于是黄大香笑着点了点头。
黄大香回到家里,她劝李松福去向龚淑瑶求了一次情,龚淑瑶并没有问李松福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之类的话,反而宽慰了他一番,李松福不敢多搭话,只按黄大香的交待说,那种没根没蒂的事是喝醉了酒说的胡话,事后没有人信也没有人传,因为是酒话,现在还记不起当时的情景来。关于写悔过书的事,黄大香不愿让儿子石贤知道,只得请李墨霞代写了几句,说煮酒浸风湿药没经批准做得不对,落款则是李松福的名字。李松福并不在乎这一点,他说一世没扬过名,能遇上这件事也好。龚淑瑶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深究不得,而且还担心弄僵了难下台,见一吓一哄讨得个人情也就作罢了,那处罚自然也就是象征性的:罚谷一斗,悔过书十份。
89 然而,这件事在黄大香心里却留下了歉疚。虽然她是出于好心,不愿为这件事牵累张家人,但到头来这威风让龚淑瑶耍了,张家人没占到一点面子。虽然是李松福的名字落在悔过书上,他自己毫不在意,黄大香却明白,这实际上也是代替张家人认了错。小镇人能不知道张仁茂在酒里占了份计?能没有人宣扬张炳卿出面说过话?这事,吴国芬当初就对黄大香说得明明白白:“香婶,禁酒的事本来是农协会兴的,也该归农协会管,现在妇联把这事一手全端了去,是想显威风,农协会禁酒是为了度荒,现在各地都开了酒禁,就她龚淑瑶想要借机生事,可这事她也难摆开来问罪。只要让李松福抗着,甚至把那背后议论的话全掀了出来,也坏不了什么大事!堵得住堤口还堵不住人口,有事没事她自己能不明白么!”就是在黄大香从龚叔瑶那里回来,吴国芬又再三讲了:“这悔过书绝对不能写,她真要是肯给这个情,又何必要人给她去扬这个威?”黄大香心里想的却是,从长远处看,张家人犯不上与龚淑瑶一般见识,这么隔山隔水地斗法,也不会斗出什么好结果,她龚淑瑶一个女人家,怎么也强不到张炳卿头上去,她把这件事翻来复去地想了一个通宵,最终还是觉得情愿自己与李松福受点委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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