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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志和说:“不亮吧,我刚睡了一忽儿。”
江涛有事情压在心上,一会也睡不下去,他坚持要进城。找了一根推碾的棍子,拄在手里,推开门走出来。雪停了天还阴着,他出门向北,顺着大街向西走,走上城里去的大道。
走到千里堤上,看到开阔的河岸,一片大雪原,只有雪地上的树干,露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他拖着两条腿走过那座小桥上的雪地。越走天越明亮,抬头一看,月亮从云彩缝里钻出来。他又停住脚,想:“嘿呀!这到底是什么时刻?”
走到城门底下,城门紧闭着。他伸出两只手推了推,一点也推不动。就蹲下来歇了一忽,听得有大车的声音走出来,城门开了,他才走进去。走到学校,贾老师正偎着炉子烤火。
江涛说:“怎么,你今天起得这么早!”
贾老师说:“我想下去看看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说完,他又弓着肩膀,斜起眼睛瞅着江涛,象是说:“这么早,你来干什么?”
江涛把老套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贾老师拍着江涛的肩膀嘎嘎地笑了,又拍拍自己的头顶说:“同志!我说你甭吹不是,非愿吹!解决什么问题,组织什么队伍。抗租,发动佃户。抗债,发动债户。要反割头税,就得发动养猪的主儿。你想,文不对题,能做出好文章来?”说完了,又弯下腰,暗里发笑。
江涛怔了一会,忽地笑了说:“象窗户纸一样,你这一点,我就透了。老套子大伯是个老雇工,既不使债又不养猪。他是吃现成饭的,不管盐价贵贱。他没有土地,税不着文书。
抗捐抗税解决不着他的问题,当然觉悟得慢。我体会得怎么样?“
贾老师说:“哎!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在乡村工作里,雇工是我们本阶级队伍,要努力帮助他们觉悟起来。这个运动,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可是他们要反封建嘛!一经发动起来,就可能是最积极的……”他沏上壶茶,给江涛斟上一杯,说:“忙来,先喝一碗热茶吧,着那么大急干什么?”江涛歪起头,两眼望着窗外说:“没的,是这么回子事儿?”
贾老师又拍着头顶发笑,说:“想想吧!你是爱用脑筋的人;你学过辩证法,解决什么问题,抓住什么矛盾?”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地上,又沉默地点点头说:“领导工作,不容易做呀!要先找出问题,才谈得上解决。象劈木头,先看好骨缝插对楔,再下榔头。看不对骨缝,插不对楔,把榔头砸碎了,也劈不开干柴。”
没等说完,江涛蓦地想起来,冯老兰是锁井镇上的大土豪。他和农民的矛盾针锋相对,和父亲、和明大伯他们打过三场官司……
28
贾老师送走了江涛,走回来坐在椅子上。江涛这次进城对他有很多启示;过去光说要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这个运动从什么地方开始?如何下手?只说明依靠穷苦群众,这还不够,究竟要依靠那阶层群众,没有讲明白……想到这里,随手撕下一页日历,拿起铅笔,写着:一,要依靠雇、贫、中农。中、小地主愿跟着走的也可以。要争取合法斗争形式。二,组织宣传队,开展集市及街头宣传。三,集合广大群众进行请愿,或大规模的游行示威……
他觉得问题重要,打算写个文件下去。可是怎样写法,在他心上还没有一定,运动在发展着。这时,他心上有些急躁情绪,在地上走来走去,低着头走了几遭,又扬起头来,转着眼珠看着屋顶。想得胸有成竹了,才坐在桌旁,开始写:“……目前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的主要关键,是进行广泛深入的宣传活动,唤起广大群众的觉悟……”写着写着,抬起头看了看日历,明天是礼拜六,又该上作文课了。学生作业,他还没有改出来。他咬了一下牙,猛地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咳!时间过得这么快,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看了看,写的也不太成东西,把两张纸抓在手里,放进嘴里嚼着。从书架上搬下那一摞作文簿,两手掂了掂,有四五十本。
心里想:“又得一个晚上。”
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改学生作业,睁圆眼睛,聚精会神地修改。他教课虽忙,工作也忙,对学生的作业可一点没有马虎过。上每一堂课,都有个打算:这一课叫学生得到些什么东西。讲历史,结合社会进化史。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熟读《社会进化史大纲》,读过一些现代史资料,什么太平天国啦,义和团啦,康梁变法啦,等等。讲地理,结合地方民俗,发生过什么历史事变,出过什么杰出的英雄人物,尽可能叫学生多得到一些课外的知识。
他正在静静地工作,两个学生开门进来,一进门就粗了脖子红了脸地进行争论。大个的说,中国农民所受的压迫有两个,一个是帝国主义,一个是封建势力。小个的说,不只有两个,有三个,是帝国主义、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两个人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贾老师只好停下笔,歪起头问:“你们有什么根据?”
大个的说是贾老师在讲公民课的时候讲的。小个的说,是贾老师讲历史课的时候讲的。
他说:“你们说得都对。”他这么一说,两个学生都睁大了眼睛呆住。他仰起头哈哈笑了说:“可不是吗?封建势力是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也是封建势力,背着抱着是一般重。”
小个的对他的解释不满意,慑起眼睛问:“哪,你为什么这一次这么讲,那一次又那么讲呢?”
他心上烦躁起来,纥纠起眉头,说:“算了,算了,请你们包涵着点吧!我这里忙得不行,有了时间再给你们仔细讲。”
小个的说:“这会儿给俺讲讲就不行?”
他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不行,你们给我出去!工作夹着我的手,没有时间和你们聊天儿!”说着,伸开两只手把他们推出门去。两个学生又说又笑,斤斗骨碌地跑开了。他又觉得口渴,从茶壶里倒出一盅凉开水,伸直脖子喝下去,紧接着又喝了一盅,坐下来继续改作业。心思虽然烦乱,精神还好,舞动那枝笔,脑、眼、手,同时并用,加紧进行工作。
当他正在积极工作的时候,校役推门进来,问:“贾老师!昨儿你来了几个客人?”
贾老师停下笔说:“就是一个客人呀!”
校役又问:“吃了几顿饭?”
贾老师说:“就是一顿饭呀!”
校役连着又问:“前天来了几个……”
贾老师把笔在桌上一搁,笑了说:“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多的罗嗦事!”于是不再等他一个一个地问下去,说:“前天来了两个,吃了两顿饭。大前天来了一个,吃了三顿饭,你自己算去吧!怎么算怎么是。”
他还没有说完,厨师傅也走进来了,说:“贾先生!咱这厨房里的事情真是难办,你今天来三个人,明天来两个人,弄得我们没有法子算帐。先生们光嫌伙食不好,这怎么能吃得好呀!”
贾老师说:“咳!你着什么急?吃一顿算一顿饭钱嘛!”
厨师傅说:“是呀,吃一顿拿一顿的饭钱,俺可也得算得过帐来呀!你的客人常来常往,今天保定的来,明天天津来,俺可得弄得清呀!到底算你多少钱?”
贾老师又哈哈笑着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还不行?你是劳苦群众,我还能亏负你。去吧,帐房里去支,借我下月的薪金。”
校役说:“你下月薪金早借光了,这个朋友走,借点路费,那个朋友走,借点路费。寅支卯粮,那里行!”
他又哈哈笑起来,说:“反正不能叫你们劳苦群众赔钱,下月的不够,借下下月的。下下月的不够,再借下下下月的。我正改作业哩,明天还得发下去。你们是工农弟兄,别跟我打吵子。”说着笑着,张开胳膊把他们让出去,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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