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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洁如放下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发言稿,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高铁平稳地运行着,韦洁如看着包厢车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心里想着那个人当年在这条路上往返时也必定看着同样的景色,这让她有一阵短暂的魂不守舍。江哲心的发言稿其实非常简短,只有四百多字。看来当时他尽力压缩了内容,因为这是未经许可的发言,估计他是希望能在被制止之前用最短的时间讲完。这就使得这篇发言中占据主体的是突兀的结论,而不是详细而有说服力的证据。江哲心推论全球气候正在进入一个极其重大的转折期,这种转折如此巨大,以至于人类有史以来对气候的全部知识都难以解释。发言的中心思想是,就总体趋势来看,全球气候将进入一个极端寒冷时期,而且这一进程其实早已开始。所谓的全球变暖只是人类活动引发的短时波动,这种波动误导了人们对背景大趋势的认知。当务之急是尽快从这种错误认识中转变过来。世界各国应该果断放弃眼前的利益争执,共同面对真正的气候危机。整个发言其实都只能称为假说,可验证的材料只有一样——江哲心断言了“天年”的存在,并且给出了几个参数,但是必须等到当时还处于论证阶段的SKA项目建成之后才能验证。
韦洁如面前摊放着一个显然是男士使用的手提箱,一些资料整齐地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个箱子是靳豫北交给她的,他说这是江哲心哥本哈根之行时的行李。虽然看上去井井有条,但韦洁如知道里面的资料早就不知被翻了多少遍,而且应该都有多个备份。实际上,自己手上这些文件可能都只是复制品。不过有一样东西应该是原件,现在韦洁如的目光正停留在上面。
南京的工作仍在继续,但现在让韦洁如困惑的是另一件事情,一件她本以为根本不需要分析的事情。江哲心,那个让她甘愿放弃了一个正常女人生活的人,那个曾经带给她难以言说的快乐和难以启齿的痛苦的人,现在却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韦洁如甚至怀疑自己所看到的只是幻影,江哲心真正的自我其实从来就没有向世人展露过。实际上,如果不是最近看到的那些资料,韦洁如甚至都不知道她在舟山市见过的那个成天喝酒、口齿不清的老头只是江哲心的继父,而他的生父早在多年前便已葬身大海。
韦洁如看着那个做工稍显粗糙的石头娃娃,憨憨的大头从箱子的一个口袋里伸出来。江南泥人的比例本来就是头大身子小,但这个石娃娃的脑袋更加夸张,都显得有些不协调了。石娃娃表面也不见彩绘,但却有着天然的纹路,就像是穿了一件花衣裳。韦洁如曾经问过这个石娃娃的来历,当时江哲心沉默了一阵说:“这是阿爹做的,那年我六岁,在街上看见泥人很喜欢,阿爹没有钱买便哄我说,泥人很容易打碎,不如给你刻一个石头娃娃。他就在一盏小灯旁边给我雕石人,妈妈在旁边补衣服。我坐在阿爹旁边,眼看着过一会儿小人的耳朵出来了,又过了一会儿鼻子也出来了,心里一边着急一边高兴得不得了。”
韦洁如曾经找到冷淮,提出想见江哲心一面。冷淮似乎对此有所预料,但没有立即答复。只说需要向靳豫北请示,如果有了消息会通知她。在那天的谈话之后,韦洁如一直没有被安排具体的工作,也从没有人告诉她作息时间,她觉得自己成了被邀请到这个地底工程来度假的访客。韦洁如的房间不过七八平方米,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韦洁如本就一个人住惯了,倒也不觉得小,反而有种满满当当的充实感。虽然是地底,但光照和通风条件都非常良好,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地方。那几天里,韦洁如只是在熟悉情况,而冷淮和其他人一直忙碌不已。第六天,冷淮通知韦洁如,要她去见一位故人。
孔青云心里有些佩服这个叫杜原的家伙。他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心思却非常缜密,比方说他仅凭只言片语的线索就猜出有“不同寻常”的事件发生。现在他们置身于这个神秘的所在,可以说杜原的猜测基本已被证实了。孔青云抬头望了望这座建筑的硬山式屋顶,他以前曾经多次从这幢著名的大楼前经过,但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踏上楼前的台阶,然后站在被十四根巨柱撑起的走廊上,等待进入那道由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的大门。
进入第六会议室,领路的那名中尉说了句“请稍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孔青云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然后跑到会议桌头前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显出享受的表情,“这是军委主席坐过的吧,我今天可算是开洋荤了。”
杜原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中央军委是双重领导体制,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合称。这栋军委八一大楼基本只承担军队外事活动,并不是真正的中央军事中枢所在地。再说了,这里只是一间普通会议室,所以那把椅子最多也就是国防部长坐过。”
孔青云讪讪起身,拍了拍椅子的靠背说:“那也不错了。”他朝窗外看了看,一面国旗和一面八一军旗在楼前的小广场上空猎猎飞扬。这时身后传来响动,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孔青云礼貌地对来人点点头,而杜原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脸上再不是先前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而是完全呆住了。来人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杜原,好久不见。”来人大方地说。
孔青云狐疑地看着杜原,心想原来是熟人重逢了。杜原也恢复了镇定,“韦教授,很久不见了,您还好吧。”
韦洁如淡淡地笑了笑,“我可是记得当年你们几个同事都喊我老韦的,好像就是你撺掇的吧。怎么现在改口了?”
像是一记重锤打在了心上,杜原一时竟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是的,当年的老韦就站在眼前。杜原是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北京校区(原北京气象学院,后与南信大合并)读的硕士,毕业后到南京本校大气物理学院任助教,和韦洁如是同事。韦洁如比杜原要大几岁,当时已经是讲师了,但也许是因为容貌清秀的缘故,她看上去却是整个学院所有老师中最年轻的,甚至还发生过外单位来人误以为她是学生的情况。当时韦洁如虽然年近三十,却也是单身,大家一帮年轻人时间上都比较充裕,也就常常聚在一起玩。所谓“老韦”的确是杜原有一次随口喊出来的,本来只想开个玩笑,不料韦洁如倒是不以为忤,很干脆地应承了下来。
现在韦洁如重提旧事,突然间杜原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情景——有人远远招呼一声“老韦”,伫立窗前的美丽讲师带着些许惊诧回过头来,笑靥如花。
“你怎么了?”孔青云碰了碰杜原的胳膊。
“哦,没什么。”杜原收回心神,端详着韦洁如。有人曾经说过世界最公平的是时间,但实际上有些人更受时间的眷顾。比如韦洁如,时间在她身上虽然也雕琢下了痕迹,但却似乎是用的一种更轻柔的手法。看着韦洁如依然乌黑的短发,杜原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已经泛起点点花白的鬓角。
“听说你后来出国了?”韦洁如问道。
“哦,我在英国读的能源博士。”
“转行了。”韦洁如稍显诧异,但旋即释然,“不过你做出何种选择都不令人奇怪。你……一直都对世界充满好奇,对于做学问来说这其实蛮好的。不像我……”韦洁如的脸色转向黯然,“搞研究是谈不上了,也就最多能当个老师罢了。”
“我记得那时候学生们都很尊敬你,都愿意上你的课。”杜原脱口而出。
“那时候我才刚评上讲师,也就给学生们上上辅课。记得刚开始到郊外搞物候观察,大家一到野地里就四处乱跑,根本不听我的。我急得差点儿哭了,还不敢表现出来。幸好有几个同学帮着招呼才算磕磕碰碰地上完了那堂课。你肯定也听说了吧。”韦洁如想起往事,脸上露出浅笑。
杜原有些失神地望着韦洁如脸上淡淡的皱纹。当然,他还记得这些事,转眼都十好几年了。在回忆里,这些事有时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有时却又像上辈子一般遥远。
从门外又进来了两个人。靳豫北这次穿着军装,肩上的两颗金星让韦洁如总算知晓了他的身份。冷淮不苟言笑地在一旁站立,手里拿着电子记事本。
靳豫北先做了自我介绍,照例只是报了一个名字,然后随便选了个位置坐下,同时用手势招呼杜原和孔青云坐下,“你们两位同志的情况我也是从资料上了解的。你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在那些领域你们都可以给我当老师,大家不要拘束。我就长话短说吧,今天我受命向两位传达我们的意图。内容非常简单,我们正式邀请你们加入一项重要的国家计划。”
杜原和孔青云面面相觑,不明就里,过了一会儿,孔青云直视着靳豫北说:“首长,您似乎没有征求过我们的意见。”
靳豫北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从我们了解到的情况看,你拒绝加入的可能性不存在。我们知道你是一个技术专家,但直到现在还没能有大的作为,你希望找到一个平台一展抱负。现在我们给你的就是这个平台,或者说我们现在给你的正是你的梦想。”靳豫北停顿了一下,话里似有深意,“或许有人会拒绝金钱,拒绝权力,但我想没有人能够拒绝自己的梦想。”
“那我呢?”杜原插话道,脸上带着不屑,其实杜原内心里更多的是不忿,只不过经过了刻意的隐藏,“你们也能帮我实现我的梦?”
靳豫北沉默了一秒钟,“白欣副局长给你的信里已经说过,有一笔资金将用于你的能源项目研究。”靳豫北转头对孔青云说,“麻烦你先到隔壁稍等,我们需要单独同杜原交代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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