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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说:“你没睡?”
我以“嗯”,做了回答。
二姐说:“连科,念高中,姐不去了。还是你去念吧。”
说完这话,二姐借着窗光的月色,看了看我。我不知道那时的二姐,看见了我什么表情。而我,却隐约看见,二姐的脸上,似乎挂着凄淡的笑容。笑着转身走时,还又对我说道:“你好好读书;姐是女的,本该在家种地。”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高中的开学。在开学的前一天里,二姐给我买了一支钢笔,送给我时,她眼里含着泪水,却是依然地笑着说道:“好好读书,连二姐的那份也给读上。”
现在,三十年之后,我给我的孩子说起这些,他有些愕然,有些不敢相信。不是不敢相信二姐因是女的,方才让我这个男孩读书,而是不敢相信,有个漫长的时代,虽是正宗的社会主义,可中国乡村的孩子,却是普遍贫穷饥饿,衣无温暖,食无饱饭,作为父母,普遍无力去供他们的孩子吃饱肚子,并读完初中、高中。这是一个时代给所有做父母和子女的人,留下的一份被时代早已忘记的社会歉疚。
3 枪毙(1)
上世纪70年代,记忆深刻的,对我来说不是革命,而是饥饿和无休止的劳作。
大姐有病,常年躺在床上。给大姐治病,成了我们家人心中的重心。大姐曾在上世纪60年代的革命初期,同她的同学一起,大串联到过省会郑州,因为想家,又挤不上进京的火车,也就只好徒步返回,错过了她一生见到毛主席的机会。
毛主席这人,虽然伟大,可他不是医生,不能帮我大姐治病。这就使得我们家的生活,离革命远了一步,如同乡村,离城市远了一步;农民,离市民远了一步;穷人,离富人远了一步。但革命的气息,总还如夏热冬寒般,风风火火,时时常常地扑进我家院落,扑进乡村的田野。记得20世纪70年代之初,社会上的“文攻武斗”,都已渐次地过去,我同生产队的老少社员,一边遥望着革命,一边本能地促进着生产。有一天,在田里翻着红薯秧子,不知为何,竟有两辆卡车拉了革命者的青年,架着机枪,从田头公路上驶过。突然,他们朝着田野里的我们,打了一梭子机枪。子弹就落在田头的草上。草摇土飞之后,当过兵的一个退伍军人,突然大唤:“卧倒——”社员们就都学着他的样子,各自卧伏进了红薯秧的垄沟。起身之后,卡车已经远去,载着革命者和他们的笑声。不知这革命从何而来,又到何而去。于是间,生产队长就对着革命的背影大喊大骂:“操你们奶奶,我们种地,你们革命,井水不犯河水,碍着你们啥事儿啦?!”
乡村,不是那个年代的主体,不是革命的主体。那个年代,和今天的改革开放完全一样,主体乃是城市,而非乡村和十亿农民。年代中无论何样岁月,中国的主人翁都是那些曾经在新、旧中国的革命中和革命有过密切联系的人。但乡村,解放前是中国革命的主要阵地;而在解放之后,除了“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或多或少,已经有了角色的根本变化,只是社会主角的群体配角,是革命漫无边界的辐射地带;只是革命兴起时的必然牺牲和最终成就革命的辽阔地缘。“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最深刻的教训,就是革命出产激情,并不生产粮食。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的人成千上万。堆将死尸,能筑起一个新的三峡大坝。这就证明,无论如何革命,乡村还要种地。
也必须种地。
要种地,就必须由如我这样的学生,割草放牛。也就读书,也就割草与放牛。说不清哪个是正业,哪个才是业余。在割草放牛中,亲眼目睹着父母们的日出劳作、日落而息和无休止的劳动换来的无休止的饥饿。这些所见,营养了那时我内心切实懵懂的一些要逃离土地的心愿。也就在这懵懂和迷茫之中,那一年,村里来了一批知青。
并不认真知道,知青们来自哪里,但却相信,他们一定来自城市——洛阳或者郑州。事实证明,他们确是来自遥不可及的、我梦寐以求的那些城市,六人、七人,家在省会郑州;还有一个,来自洛阳。他们被村人恭敬地安顿在特意为他们收整干净的大队部里。村人们敬着他们,就像敬着自己的祖先。因为他们能从城里给村里带来一些买不到的化肥、布匹和火柴等。极度的革命与计划经济所导致的物质匮乏,是连种地的农民上街买个烧饼也需要一两粮票。可是国家,却只给农民下发劳动的义务,并不下发多少粮票、煤票和足够的布票以及别的票证和权力。这些东西,知青们虽然不多,但却多多少少,总是神奇地有着。于是,他们给乡村带来了一些农民的急切之需,农民就自然地感恩戴德,不让他们下田,不让他们种地,最多最多,就是让他们在田头看看庄稼,吹吹笛子,举起柳枝,轰赶一下落进田里的飞鸟和窜进庄稼地的猪羊。
3 枪毙(2)
那时我小,看知青们不下地劳动,穿得光鲜干净,日子就是在村头漫步和吹笛,也就渐渐明白,乡村人是如此的低贱,而城市青年,竟是如此的高贵神仙。我不恨他们生在城市,只是无奈地暗自抱怨,自己生在了这个乡村。他们吹笛散步,指着从他们面前过去的农民,偷偷笑着说些什么。到了吃饭时候,午饭或是中饭,村里各家讲些卫生的农民,还要负责给他们烧饭——那个年代的术语,叫做“派饭”。一家一个、两个知青,一般是一派一周,周后换户。我母亲是村里爱着干净的妇女,每天除了扫地整屋,连我家大门之外,也都要每日打扫一遍。于是,我家就成了最为合适被“派饭”的一户人家。
有了派饭的任务,母亲和病轻的大姐,就要提前忙乎几天,淘麦磨面,等着知青到我家里隆重吃饭。一般说来,我们一家人都吃细粮白面时候,必是春节和一年里的几个重要节日。其余时间,尽皆顿顿都是粗粮,如玉米黄面和红薯黑面等。其余时间能吃到细粮白面的,就是每逢阳历五日、十日、十五日的逢五街集,外公从更远一些的乡下到村里赶集,母亲才会给外公做上一碗白面捞面,或烙一张白面烙馍。还有就是,父亲下地过分劳累时,母亲也才会给他偶尔吃些细粮白面。也有时候,大姐病重,母亲会给大姐烧上一碗细白的葱花面条。
可是知青派饭,轮到我们家里,却总是要顿顿细粮白面。中午一般都是白面手擀面条,晚间都是葱花油烧烙饼。他们吃饭时候,我常常嘴馋得站在边上盯着他们,翘首以待,想念着吃喝和未来如他们一样的人生。母亲觉得,我站在那儿看人家吃饭确实不好,就总是把我打发到门外的别处,去做些旁它的事情。时日久后,我为了不看着嘴馋,也就在知青到我家里吃饭时侯,必然地躲着他们,闪到门外坐在一棵树下,或一堆对面人家准备盖房的石头堆上,盯着我家大门,看个时时日日,岁月久长,忖这一个乡村孩子的心事幼稚,直至饭后的知青从我家大门里慢慢出来,用手绢擦着油嘴,款款地朝村里去了,我也才可以急急地回到家里。
每次回到家里,都渴望知青们或男或女,在我家有吃不完东西留下。可是,每次慌慌地扑回家里,他们都未曾留下什么。这让我有些失望,不知是母亲给他们做的饭食原本就少,还是因为他们年轻,正当生长时候(可我也是),有多有少,一概都能吃下。
话又说将回来,他们吃饭,也都不是白吃。每个星期,会按一顿饭两毛钱和二两粮票的流行价目,算好了留在我家桌上或门前的石条凳上。现在算计起来,他们留的,远远少于他们吃的。然而那时,他们每周留时,我母亲都会推推让让,说留的太多太多。母亲的宽善,让我也就确实认为,他们留的钱和粮票,兴许的确多了。是因为多了,母亲才总是那样热情?还是因为多了,我们家才让他们无论何时,都享受到外公来赶集时、父亲劳动累到过度之后,才有的那种慷慨阔厚的待遇?还有大姐病中,才偶尔可以吃到的细米白面?直到后来,忽然有许多被“派饭”的人家庄户,都偷偷找到村里干部,说这样地吃着细米白面,哪能行啊?说一顿两顿,就是一月两月,也还算可以。可这样的久久长长,一年半年,谁家能经受起这种吃法?直到后来,一边供着知青们的派饭,一边又不断地向干部反映那个年代的——关于一种饥饿与吃的情况。又直到半年之后,那些知青们开始自己立火烧饭,村人们也才长长舒了一口暗气,有了一种为吃几顿白面而背上包袱的解脱。 。 想看书来
3 枪毙(3)
说句实在话,上世纪80年代之初,中国文坛轰然兴起的“知青文学”,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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