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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可是圣人是怎么回事?”
“你听着,是这样的。有几个圣人我特别喜欢,如斯蒂芬,圣弗朗兹,还有其他几个。有时,我看见他们的画像,还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骗人的、歪曲的、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样,这些圣人的画像也使我受不了。当我看见这样一个又漂亮又傻气的耶稣基督或圣弗朗兹,看见别人认为这些画既美丽又能给人以教益启示时,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稣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这样俗气的画像就使人们满足的话,他当时的生活,他当时受尽苦难还有什么意思呢?然而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稣基督像和圣弗朗兹像也只不过是一幅人像,离他们真正的形象还相差甚远,在耶稣基督看来,我心目中的耶稣像也显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对那些讨厌庸俗的复制品的感觉一样。我跟你说这个、并不是说你对歌德像生气发火就是对的,不。你那样并不对。我说这些,只是想表明,我能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艺术家头脑里总装着各种各样不寻常的事情,但是你们也跟别人一样是人,我们其他人的头脑里也有梦想和戏谑。我已经发现,学识渊博的先生,你给我讲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时,有些尴尬,你动了很多脑筋,想办法让一个普通姑娘听懂你理想中的东西。可是,我现在要让你明白,你其实不必那样费脑筋。我能听懂。好,到此为止!你该上床睡觉了!”
她走了,一位年迈的仆役领我走上三楼,然后才问我有没有行李,他听说我没有行李,就叫我预付他称为“睡觉钱”的房租。接着,他带我走过一间又旧又陪的楼梯间,进了一间小房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间里有一张单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墙上挂着一把剑,一幅加里波的彩色肖像,还有一个协会庆祝节日用的已经枯黄的花圈。如果只给一件睡衣,我付的钱就太多了、不过,房间里至少还有水,有一块毛巾。我洗了脸,就和衣躺到床上,让灯亮着,我这才有时间思考了。现在歌德的事儿已经了结。我在梦中见到他,太好了!还有这个奇妙的姑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该多好!她是突然闯进我的生活的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将我与世隔绝的沉浊的玻璃罩,向我伸过一只手,一只善良的、俊美的、温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事情,我愉快地、忧虑地或紧张地回想起这些事情。突然,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迈过门槛向我走来。兴许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为一个人了。我的灵魂本已冻僵麻木,现在又开始呼吸了,鼓起了那无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这里来过。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饭、喝酒、睡觉,她对我十分友好亲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的女友——对我讲了圣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样古怪乖僻,也并不孤独,并不是病态的异乎寻常的人,并不是没有人理解,我还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还能见到她吗?是的,肯定能见到她,她很可信。“说话算数。”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四五个小时。十点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皱巴巴的,疲惫不堪,头脑里还想着昨天一些丑恶的东西,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很清醒,充满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确回到家里时,一点没有惧怕的感觉,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楼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见了“姑母”,我的房东,我很少见到她,不过她待人和蔼可亲,我很喜欢她。遇见她,我有点难为情;因为裁衣冠不整,睡眼惺松,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就想走过去。以往,我思想孤单安静,不要别人管我,她始终很尊重我的这种要求,而今天挡在我和周围人之间的一层幕布似乎撕碎了,拦在我们之间的栅栏似乎倒塌了。她笑起来,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个晚上,哈勒尔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没上床。您一定累极了。”
“是的,”我回答说,我也不得不笑起来。“昨天晚上看了些
闹,我不想扰乱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馆里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静和尊严,有时我在府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您别取笑,哈勒尔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这一点您不该做。在我家里,您不应感到格格不入。您该生活得随随便便,舒舒服服。我这里住过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使者,可是您比他们谁都安静,很少打搅妨碍我们。现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没有反对。我跟她进了客厅,客厅里挂着漂亮的先祖画像,摆着祖辈留下的家具。房东给我斟上茶,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和蔼的夫人并没有盘问我,我给她讲了一些我的经历、我的思想,她既注意又不完全认真地听我讲述,聪明的夫人听男人们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时就露出这样一种混合的表情。我们也谈起她的外甥,她带我走进旁边一间房子,让我看她外甥最近业余做的产品——一架无线电收音机。勤劳的年轻人晚上就坐在这里,摆弄安装这样一个机器,他完全沉浸在“无线”这种思想中,虔诚地拜倒在技术之神的面前,技术之神终于在几千年后发现并非常支离破碎地描述了每个思想家早就知道、并十分巧妙地利用过的东西。我们谈起这些,是因为姑母略微有些虔诚,谈论宗教她并不讨厌。我对她说,力量与行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术只是通过下述途径把这一事实的一小部分带进公众的意识:技术为声波设计了暂时还极不完善的接收器和发射合。那个古老学问的精髓即时间的非现实性,迄至今日并没有被技术所注意,但是,最终它也自然会被“发现”,被心灵手巧的工程师们所掌握。也许人们会很快发现,不仅现在的、目前发生的事件和图像经常在我们身边流过,就像人们在法兰克福或苏黎世能听见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乐一样,而且,所有早已发生过的事情都同样被记录下来,完好地保存着,也许有一天,不管有无导线,有无杂音,我们会听见所罗门国王和瓦尔特·封·德尔·福格威德①说话的声音。人们会发现,这一切正像今天刚刚发展起的无线电一样,只能使人逃离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费劲儿的忙碌所织成的越来越密的网所包围。但是,我在讲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时,没有用通常那种愤慨讥嘲的语气,针对时代和技术,而是用开玩笑似的、游戏似的口吻谈论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听着,我们就这样大约坐了一个小时,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满意。
我邀请了黑老鹰酒馆那位美丽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饭,我好不容易挨过了这段时间。星期二终于来临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跟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关系对我来说已经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着她一个人,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即使我对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恋,我也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跪倒在她的脚下。我只要设想,她会失约或者忘记我的邀请,那么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会陷于什么状况;那时世界又变得空无所有,日子又变得那样灰暗,毫无价值,笼罩在我周围的将是可怖的宁静,死一样的沉寂,而逃离这无声的地狱的出路也只有一条:刮脸刀。对我来说,在这几天,刮脸刀并没有变得可爱一点,它一点也没有失去使人害怕的威力。这正是丑恶的东西:我万分害怕在我脖子*开一刀,我害怕死亡,我用狂暴的、坚韧不拔的力量反抗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我生活在天堂里。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的状况,我也认识到,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两者之间的无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觉得那位素不相识的女人,那位黑老鹰酒馆娇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惧”这个洞穴的小窗户,一个小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会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定会用她结实而美丽的手轻轻地触动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触摸下开放出鲜花,或者分崩离析,成为一片灰烬。她从哪里获得这种力量,她为什么有这种魔力,她出于什么神秘的原因对我具有这样深刻的意义,对此我无法想象,而且我也觉得无所谓;我无需知道这些。现在我一点不想知道,一点不想了解,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这样痛苦,对我来说,最难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这里,就因为我如此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处境,如此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处境。我看见这个家伙,看见荒原狼这个畜生像一只陷在蛛网里的苍蝇,看见它怎样走向命运的决战,怎样被缠得紧紧地挂在蛛网里而无力反抗,蜘蛛怎样虎视眈眈准备扑过去一口咬住它,又一只手怎样在近处出现来搭救它。关于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着魔、我的神经官能症的内在联系和原因,我自然可以说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不够理智,这一切的相互作用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我需要的;我绝望地渴求得到的并不是知识和理解,而是经历、决定、冲击和飞跃。
在那些等待约会的日子里,我从未怀疑过我的女朋友会失信,但是到最后一天,我还是非常激动,忐忑不安;在我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不可耐地期待夜幕的降临。一方面,这种紧张和烦躁几乎使我忍受不了,但另一方面又给人一种非常奇妙的舒服感觉:整整一天在充满不安、担心和热烈的期待中来回奔走,设想晚上怎样相遇,怎样谈话,发生什么事情,为这次约会刮胡子,穿衣服(非常精心,穿上新衬衣,戴上新领带,系上新鞋带),这对我这样一个如梦初醒的人,对我这样一个长期以来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人说来,真是想象不出的美妙利新鲜。不管这位聪明而神秘的小姑娘是谁,不管她以何种方式跟我发生这种关系,我都以为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她来了,奇迹发生了,我居然再次找到了一个同伴,对生活重又萌发了新的兴趣!重要的是情况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任凭这股引力把我吸过去,跟着这颗星星走。
我又见到她了,这真是难忘的一刻!当时,我坐在那家古老而舒适的饭馆的一张小桌旁,事先我打电话预订了桌子,其实这并没有必要;我把给我的女友买的两支兰花插在水杯里,仔细看了看菜单。我等了她好一会儿,但我感到她一定会来,我不再激动了。她终于来了,在存衣处前站住,她那浅灰色的眼睛向我没来专注的、略带审视的一瞥,跟我打招呼。我不信任地观察堂馆会怎样对待她。感谢上帝,他彬彬有礼,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于疏远。他们可早已相识,她叫他爱弥尔。
我给她兰花,她很高兴,笑了。“你太好了,哈里。你想送我一件礼物,是吧,而你又不知道该送什么,你不完全清楚;你可以向我馈赠多么贵重的礼物,我是否会感到受辱,于是你就买了兰花,这只是些花罢了,可是很贵。谢谢你。不过我要马上告诉你,我不愿接受你的馈赠。我靠男人生活,可我不想靠你生活。噢,你完全变样了,都认不出你了!前不久你那样难看,好像刚把你从上吊绳上解下来似的,现在你又像个人了。对了,你是否执行了我的命令?”
“什么命令?”
“这么健忘?我指的是,你现在会跳弧步舞了吗?你对我说过,你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欢的是听我的话。你记起来了吗?”
“噢。是的,而且以后还是这样!我这是真话!”
“然而你还是没有学跳舞?”
一这能学得那么快吗?只用几天时间就行吗?”
“当然。弧步舞你用一小时就能学会,波士顿华尔兹舞两天。探戈舞当然要长一点,不过你用不着学探戈舞。”
“可现在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
“你也许能猜出来。你要能猜出来,我太高兴了。你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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