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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拿过里床袜缠腰带,着缚停当。大郎在外听见,说道:“相公且再睡睡,何必恁般早起?”大郎说着,把石氏、璇姑一齐惊醒。璇姑见素臣已经下床,急急披衣而起。素臣已开房门,在大郎床前疾趋而过,到外间坐下。大郎自到井上打水。石氏进房,向璇姑低声道喜。璇姑垂首,默然无语。石氏道:“天色甚早,怎么不窝伴文相公睡睡?”璇姑没情没绪,不则一声。石氏生疑,走到灶前,接着大郎的水桶,悄悄说道:“姑娘与文相公,昨夜莫非没在一处?”大郎道:“胡说,昨晚妹子欢欢喜喜的,那有不从之理?”石氏道:“敢怕倒是文相公不从。”大郎道:“一夜同睡,决无此理!况且夜里,依稀听得妹子微有泣声,后来两人还唧唧哝浓的说话,我才放心落(目忽)。你休要胡猜,快取起火来,先烧脸水,再把罐里鸡蛋,多拿几个来,打与文相公吃,也打两个与妹子,他两人昨日都是没吃夜饭的哩。”石氏便不作声,忙忙的烧水煮蛋去了。
素臣洗过了脸,要与大郎说明,一时碍口,想璇姑自然告诉哥嫂。那知璇姑又因素臣未经回绝,且又害羞,无言可说。直等大郎拿出鸡蛋来吃了,请素臣进房,一手提着篮筐,又要去置菜。只得开言道:“夜来之事,极感盛意。非我寡情,实在别有苦衷!令妹相貌,系大贵之格,不宜屏为妾媵,将来自有佳偶,夫荣妻贵,再不可轻■■之见。我离家日久,归心如箭,只此就要告辞,不必再费钱钞。”大郎听了,如青天里打下霹雳,方知妻子之言不错。不等素臣说完,慌忙丢下竹篮,一手扯住素臣衣服道:“这里当街浅室,不是说话之处。请相公进房,容小人一言。”把素臣抵死扯入房中,跪在地下,只顾磕头。素臣着急,用力扯起,说道:“你有话且说来,何须如此!”大郎含泪道:“小人虽在落薄,祖上原是书香。有这个妹子,手足颇是情重,因感相公恩德,叫他付侍,并不是妹子轻狂。小人自有良心,亦非设局迷骗。小人也颇爱脸,断不肯出妻献子。只缘知恩报恩,兼为妹子终身之计。也替相公打算过,读书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算不得破坏相公行止。妹子性情和顺,颇自明理,兼听小人言语,不得到触犯大娘的事。只怕他年纪小,不会扶侍,他也还是伶俐,闻一知二,讨得人的欢喜。万乞相公俯从,替小人留个脸面,不要说回去的话。”素臣道:“你妹子果然和顺,那有轻狂?扶侍小事,更不必提他。我知你是正人,那有疑心你的事?妻妾虽是常事,但何人不可娶,而独娶汝妹子?挟了小恩以越**,实是行止有亏,难于从命!”大郎道:“小人既无可疑,妹子又无不正,相公并非有挟而求,出自小人之意,借小人报恩之心,完妹子终身之事。在小人既一举两得,在相公又何嫌何疑?”素臣道:“你我之心,虽无嫌疑,然明明是嫌疑之地,如何可居?”大郎道:“莫说相公是读书之人,见理透彻,就是小人,读书不成,也知道豪杰心胸,只求自己干净,不管人议短长。相公既无嫌疑,则不必避了。若要避,便是有嫌疑了,求相公详察。”素臣道:“昔人施恩不望报,今我救汝妻而收汝妹,此心如何过得?”大郎道:“相公何尝望报,小人也不专为感恩。小人妹子得事相公,正如乌鸦随凤,实为小人之幸。相公心上何至难过?”素臣道:“私奔妇于密室,较之拾遗金于旷野,尤属丧心,岂吾辈所肯为?”大郎道:“女与妇异,私与妾异。竟算没有救小人妻子一段情节,求相公收妹子作妾,就辱没了小人及妹子,并丧了相公的良心吗?况且妹子,现与相公同床共寝,女人所重者廉耻,岂有再事他人之理?相公如断不肯从,则妹子必至轻生。小人因欲报妻子之恩,而遂致妹子于死,不孝已甚,羞愧难言。生既无以对亲朋,死亦何颜见父母乎?”说罢,泪如泉涌。
璇姑正在不明不白,闷闷的对镜梳头,微微叹息,忽听见素臣要去,心头便如鹿撞。及见哥子苦留,素臣执意不从,早已泪如雨下。再听到哥子末后一段说话,真如万箭攒心,竟放声大哭起来。石氏既替姑娘着急,又替丈夫担忧,自己亦甚感伤,不禁呜呜而泣。素臣到此地位,不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落下几点伤心之泪。说道:“你们且住了哭,容我细细打算。”大郎道:“相公,这事没有打算的,总要相公全我一家廉耻,救我一家性命!”璇姑道:“相公若主意已定,奴家只有先寻自尽,魂灵儿也要跟着相公的。”说罢,呜呜的哭得呆了。素臣见此光景,心内惨然,暗暗踌躇:“事已如此,谅没挽回,就是有负初心,也顾不得了。”正待开言,璇姑见素臣呆想不言,愈加情急,说道:“奴家生死,只在相公一言。要想昨夜与相公合被同衾,沾身贴肉,将来若再事他人,便是狗彘一般!休说外人耻笑,就是自家哥嫂,亦无颜相对!相公是守礼君子,原是奴家听从哥嫂,冒昧相从,自作之孽,将来九泉之下,断不敢怨着相公,只自恨一时错见,永作含羞之鬼的了!”说罢,复号哭起来。
素臣听到伤心之处,不觉泪涔涔下道:“你这里墙卑室浅,这样哭法,被人听见,怎了?我如今情愿收你为妾,你可住着啼哭。”璇姑正自伤心,啼哭不止。大郎道:“不要哭了,相公既肯收你,我与你快些叩谢,哭他则甚!”遂扯着璇姑,一齐磕下头去。素臣慌忙扯起道:“承你兄妹错爱,是我拘迂,累你们悲苦,怎反劳多礼?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放心便了。”璇姑方才收泪。大郎欢天喜地,自去买菜。石氏向璇姑道:“你陪相公在房宽坐,趁空就梳完了头。我去打米做饭了。”璇姑掇过椅儿,请素臣坐下,自去对镜,重复梳妆。梳洗已毕,靠着梳台,含羞站立。素臣令坐,璇姑道个不敢。素臣道:“妾乃侧室,并非婢仆下人,那有不坐之理?”璇姑告罪旁坐。素臣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你名字可是双全的全字?可曾读书识字?可会些这与算技能之事?”璇姑道:“奴年十七。亡母梦织女星手持机锦,投怀而生,故取璇机的璇字。就是母亲教了几个字儿,也还写得上来。母亲还教过做诗做对,没有学成。就只看得桌子上这几本书,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哩。针黹是嫂嫂教的,也学些算法,别的却是不会。”素臣道:“那桌上的算书所载各法,你都学会么?”璇姑道:“虽非精熟,却还算得上来。”素臣欢喜道:“那签上写着《九章算法》,颇是烦难,不想你都会了。将来再教你《三角算法》,便可量天测地,推步日月五星。”璇姑大喜道:“小奴生性,最爱算法,却不知有《三角》名色,万望相公指示。”素臣道:“《三角》只不过推广《勾股》,其所列四率,亦不过异乘同除。但其中曲折较多。还有《弧三角法》,更须推算次形。我家中现有成书,将来自可学习,也不是一时性急的事。”当将钝角、锐角,截作两勾股,与补成一勾股之法,先与细细讲解。正讲到割圆之法,大郎夫妇已收拾早饭进房,令璇姑同吃。璇姑请素臣上坐,自己侧首相陪。璇姑心爱算学,吃饭时津津而问。素臣也将箸蘸着汁汤,在桌上画那全圆弧矢弦径之形,逐一指示。璇姑资性聪明,兼与算法有缘,一经指点,件件都有悟头。素臣大喜道:“我留心算法,到处讲说,绝少会心之人。不料你这小小女子,反有如此聪明,海内虽无高弟,闺中自有传人,我无忧矣。”吃完了饭,一面吃茶,一面讨过纸笔,写出几个三角求积,容圆,容方的图形,于三边注明丈尺,叫璇姑推算。璇姑细看一会,在后面余纸之上,也画作几个图形,将三边丈尺增减,较原图容积,各得十分之六。素臣拍案道:“大奇,大奇,此真可与言算矣!”因把八线之理,细细讲解,画了又说,说了又画,外面午饭拿来,也不歇手,带吃带画带说,没个住头。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将夜,石氏点灯入房,悄把璇姑唤出,方才停歇。石氏看着璇姑,熬笑不住的,说道:“好姑娘哟,胶住了姑夫,房门外一步也不出来了!你看,这些菜蔬,都是我一个人收拾出来,忙得好不利害。你连影儿也不见一见儿。好个文相公,早晨那般古怪,铁青了面皮,人也吓得煞的,这会子说也有,笑也有,像小孩子捧着糖果儿的,真个要算姑娘的手段高着哩。如今哥哥等着你说话,你且去说了来,好请教你显的啥仔法儿?”璇姑涨红了脸,羞得要不的。大郎在外间屋里咳着嗽儿,忙走出去。只见大郎在桌上打开衣包,提出一件大红绸外盖,一件月白绫夹衫,一件绵绸衫,一条红绸裤,都是半新的。一个缎子包头,一条秋蔡色汗巾,一副大红丝带,都是簇新的。说道:“昨日还是私下的事,如今说明了,也要像一个样,你拿进房里去,换了出来,拜了祖先,在寿星前磕个头,好与文相公成亲。”璇姑向石氏道:“羞答答的,怎好进房去换?”石氏笑道:“姑娘好害羞呀,成日躲在房里,金钩钩不出来哩,如今倒怕进房起来了。不见我手里托着酒菜,去摆羹饭了,灶前龌龌龊龊,满地都是汁汤汁水,难道好到天井里去换不成?也是满地鸡屎在那里,不怕污了衣服吗?你只进了房,自然不会害羞了!”璇姑却想起一个地方,抱着衣服,竟向哥嫂床上脱换,将旧衣拿时房中藏放,忽见床尚未铺,慌忙铺好,对镜换了包额,理一理鬟鬓,低了头,走出房来,外面大郎、石氏已经拜过祖先,上过两回酒。璇姑出去拜了,又上了一回酒,献过汤饭,焚化了钱纸,收拾过去,供上寿星纸马,斋献已毕,送了神,石氏把供献撤去。大郎请出素臣,顺手掇了房内一张椅子,朝北摆着,铺下一个洋布大包,说道:“今日是喜日,等妹子见了礼,好吃合欢酒儿。”璇姑深深下拜,素臣口说不消,已是拜了四拜。复请哥嫂见礼,垂泪下拜,大郎夫妇一齐拉扯,勉强拜了两拜。大郎、石氏将献寿星的通宵银蜡,各执一枝,照着素臣、璇姑入房,换去油灯,送进酒菜,掇进桌椅,在床前安放,铺满了一桌,虽无凤髓龙肝,颇有山珍海错。大郎斟了一大杯酒,说道:“小人不在这里伺候,叫妹子伏侍罢,请相公满饮此杯。”素臣道声多谢,接过来干了。大郎又斟上一杯道:“相公吃个双杯,与妹子成双到老。”素臣又吃了。
素臣吃酒之时,石氏也递了璇姑两杯,大郎夫妻方行告退。石氏将一方白绫帕子悄悄的塞在璇姑袖里,说道:“你不可出去,我们自添酒送饭进来。”璇姑问:“这帕子做甚?”石氏笑着低低的说道:“停会上床去自有用处。”璇姑知道不是好话,红了脸,不敢作声。石氏带笑的去了。璇姑此时,觉与素臣较前熟落,亲亲密密的,斟酒劝菜。换了些细软衣服,体态愈觉轻盈。又且人逢喜事,笑逐颜开,眉目之间,另有一种风流情况。到得饮过了五六杯酒,那莹白的嫩脸上,泛出朵朵桃花,更是可人。素臣此时心无二念,只怡然安享温柔之乐,眼看着绝世佳人,千柔万顺的百般奉承,更喜聪明好学,算法得有传人,心里畅快,不觉饮至醺然。素臣恐又像昨夜那样大醉,就止住了。璇姑见素臣已有酒意,亦不复劝。大郎还要送进酒来,被石氏阻住道:“今日是姑娘吉期,快些送饭进去罢。”饭毕,两人洗过手脚,璇姑伏侍素臣睡下。除了插戴,脱了衣服,把绫帕藏在褥下,跨上床来。
素臣掀开锦被,放他钻入被中,舒手过去枕了璇姑粉颈,把一手替他松了钮扣,脱下里衣,复将裤带解开,褪下裤子。璇姑不敢推拒,任素臣解卸。素臣此时安心受用,着意温存。将粉颈轻勾,香腮斜贴,一手把璇姑身子抚摸。璇姑正在情思迷离香魂若醉,忽觉素臣那手如有所惊一般收缩不迭,停了片晌。把手抱住璇姑纤腰,将一腿屈入璇姑胯里,交股而睡,绝不动弹了。璇知系惊弓之鸟,觉道又有变头,心上顿生疑虑:“倘此番又成画饼,岂不更加羞耻!”一阵心酸,早流出两行清泪,滴在素臣臂上。正是:
疑雨疑云难入梦,迷花迷柳不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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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非雨非云绝胜巫山好梦 画天画地恍图周髀遗经
素臣一面替璇姑拭泪,一面安慰道:“你不必悲伤,我已安心收你。但我是读书之人,有老母在堂,岂可不告而娶?日间因你学算,投我所好,与你津津讲论,到得酒后,满心还是欢喜着你的聪明好学;以至忘怀,几误大事,幸得一时想起,我与你合欢有日,且安心待我回家,禀知太夫人,娶你回去成婚,方是正理。你意下何如?”璇姑道:“相公所见者大,奴非贪欢之辈,敢不遵命。只是惊弓之鸟,心胆已碎,惟恐再有他变耳!”素臣道:“我岂薄幸之人?倘虞相负,有如此烛!”璇姑慌道:“相公何必设誓,小奴谨依相公吩咐就是了。”素臣见璇姑婉娩听从,心甚喜欢,抱住而睡。
素臣一觉醒来,却被璇姑纤纤玉指,在背上画来画去,又频频作圈,不解何意,问其缘故。璇姑惊醒,亦云:“不知,但是一心忆着算法,梦中尚在画那弧度,就被相公唤醒了。”素臣道:“可谓好学者矣!如此专心,何愁算学不成?”因在璇姑的腹上,周围画一个大圈,说道:“这算周天三百六十度”。指着璇姑的香脐道:“这就算是地了。这脐四周,就是地面。这脐心就是地心。在这地的四围,量至天的四围,与在这地心量至天的四围,分寸不是差了么?所以算法有这地平差一条,就是差着地心至地面的数儿。昨日正与你讲到此处,天就晚了。”璇姑笑道:“天地谓之两大,原来地在天中,不过这一点子。可见妻子比丈夫小着多哩。”素臣笑道:“若是妾媵,还要更小哩。”璇姑道:“这个自然。但古人说,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谓之天行。怎么相公只说是三百六十度?”素臣道:“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虽唤做天行,其实不是天之行。天行更速,名宗动天,历家存而不论,所算者,不过经纬而已。这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也只是经星而度。因经星最高,其差甚微,故即设为天行。古人算天行盈缩,也各不相同,皆有零散,惟邵康节先生止作三百六十度,其法最妥。今之历家宗之,所谓整驭零之法也。盖日月五星,行度各各不同,兼有奇零。若把天行再作奇零,便极难算,故把他来作了整数。地恰在天中,大小虽殊,形体则一,故也把来作了三百六十度。天地皆作整文,然后去推那不整的日月五星,则事半功倍矣!”璇姑恍然大悟。素臣戏道:“如今该谢师了!”璇姑也戏道:“奴身自顶至踵,肌体发肤,皆属之相公,无可图报,只求随时指点。休似昨日将被单紧裹,把徒弟漫在鼓中就是了。”两人谑笑一会,沉沉睡去。
直到一轮红日穿透疏棂,外边大郎夫妇洗锅抹灶,打水取火,方才惊醒。璇姑先起,素臣叮嘱:“夜间之事,不必与哥嫂说知,省他又生疑虑。”璇姑道:“这样事怎生说得出口?况也不必提起。”素臣随后起身,璇姑收拾床铺,开门出去。大郎已出门买菜,石氏已把早饭煮好,风炉上炖好一罐莲桂汤儿,递与璇姑说道:“姑娘,这番是真正恭喜了!”璇姑含羞不答,自拿汤水进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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