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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素娥把门关上,将条凳顶门摆着,让鸾吹睡下。自己又同石氏谈了一会心事。石氏引着到窖中,看看那些妇女,也有扮得狐狸似的,在灯下围坐说笑,也有面带愁容,眼泪汪汪的,在暗地里坐着。中间摆着一张大长方桌,上面铺一座胡床,桌上却排列许多玩耍杂件,丝弦乐器,点些大蜡烛,照耀得锦晃晃的,料是这贼秃行乐的所在。心下觉得害怕,也不甚去细看。依旧同出窖门,看鸾吹已是熟睡。两人静坐,忽觉耳边人声嘈杂,心头突突跳起来。那屋子四围是墙,听不出是什么响动。俄而一片神号鬼哭,愈近愈多。素娥只得推醒鸾吹,要开门去看。鸾吹梦中惊醒,不所知为。只见何氏气喘吁吁的进来,说道:“姐姐们,好了,好了,这贼秃死了!”鸾吹慌道:“怎就会死?如今我们怎处?”何氏道:“不妨,不妨。寺中火起,是烧死的呀!我走出去,又到他房里打听,那五台山的,正在和法,捻诀画符。谁知房里点的几对大蜡烛,都有四五斤重,那行昙口里念咒,手里拿符,要望烛上去烧,不防袖子一带,把蜡台拖了下来,火烧了衣服。行昙忙把身子乱抖,不料愈抖愈旺,袈裟已烧作十几段,七飞八舞,着处便烧。却好一段落在松庵帐顶上,引着床顶板,帐子四面都烧,松庵裹住,乱嚷乱跌,总是钻不出,爬不起。行昙在地上躺着,已是皮肤焦黑。两只秃驴,只是喊叫,火势尽在房里穿绰,四面通红。我竟看呆,直至透上了屋,才起来叫人。谁知东西两带房间,这些和尚,都如死人一般,再也喊不醒!我又不便推门打户,只得喊到外面,喊得舌燥口干,才有五六个道人及两个小沙弥赶了来,已是走不进去。此刻连西面十几间禅房,一齐都着,恐怕越过墙去,要烧到大殿哩!外面人声鼎沸,想是救火的都来了。停刻水龙官府到了,不知救得熄救不熄哩!只是我们在此,如何逃得出去?姐姐们窖里人,晓得不晓得?叫他们出来,聚在一处的好!老天老天,今日能够出去,这也是你有眼睛了!”
众人正在发急,听得外面屋上脚步声响,直向西面而去。石氏暗喜。鸾吹跨出门来,抬头一望,这天上的红光,与墙头相映,好似雨后晚霞,鲜艳夺目。中间火星喷射,如球大的,如斗大的,不计其数。忽然东南角上,两条大龙,因风盘舞,一上一下的,在那里斗起来。众人看呆,有几个窖里出来的,不觉大叫。何氏连忙止住道:“这是啥时候,不想逃命,还看得有趣么?”那叫的倒不好意思。众人想不出逃法。风声怒号,火势愈紧,一股浓烟冒起,听得豁琅琅一声,忽地明亮,火又近了好些。单是对面墙外的大厅房,未曾烧着,左边一带,墙坍壁倒,接声息相属。猛然见墙外有一个人影,飞来越去,捷若猿猱,一脚一间,接连几纵,已跨过来。鸾吹看清,手中拿着一枝长干的家伙。就听得屋上像凿子凿来的,响了几下,这浑身砖砌屋,格格震动。转眼间,幕板洞穿,那人伸手下来,将板扯掉四五块,手里家伙,直落在中间桌子上,豁琅一声,两只茶杯落地,把灯盏都震(火乌)了。那人已到屋中,火光之下,石氏抢上前去,细细一认,却缩了转来。素娥立在人丛,早看明白,禁不住口,大声道:“文相公来了!”素臣一看,却是许多女人,和他主婢在此,摸不着头脑,也不及根问,便道:“你们还只守着,快出去罢。如今只有东北一带火路,被我拆断。”这一句话中,众妇女们一齐走动,素臣领着,望拆屋的那边走去,却是无路。只见夹巷之旁,一道墙头,问道:“这墙外,是那里?”石氏忙接口道:“这就是奴家住的屋。”素臣道:“如今没法,只有推倒了墙过去。”说着,抡起火钩,望墙上打去,不消几下,已成大窟窿。众妇女七撞八跌,都在砖石上爬将过去来,各出陷阱,共庆重生,嘻嘻哈哈快活,自不必说了。惟除了鸾吹主婢,石氏、何氏四人之外,都在窖里住过多日。火起的缘由,四人未与说明,又不知何故从半天落下一个文相公来,搭救他们。这里又是谁家,不免萋萋绰绰,在那里交口接耳。素臣竟在鸾吹主婢,也不料救了这些妇女,才想到前夜听见嘻笑悲泣之声,正是此辈,心里着实欢喜。
原来素臣走进寺门,路已拥断,城内火龙未到,官府又没临场,无人弹压。那些寺中租屋的店家,搬运什物,抢火的沿路阻夺,被素臣打翻了几个。忽然记起禅堂在大殿后东面第三屋,就抄过大殿围墙,耸身一跃。那火已扑到大殿西挑角上,望着禅堂无恙,急跑过去。不料瓦楞淌下,立足不稳,几回跌倒。因拣屋脊上紧步而走,近的一跃便过,远的循墙头抄去。到了禅堂,揭开十余片瓦,挖掉三五根椽子,溜将下来,不见一人,只有蜡台倒地,十分疑惑。久闻寺中有地窖,此时主婢不在这里,想被他们赚入窖中。看那火势穿过大殿,只望禅房烧去,这地窖离着禅房尚远,遂往没火处跳去。不防兜头撞着一个好汉,手拿火钩,狠命要往人丛里下去,帮着救火。这钩子约摸有丈八来长,粗重得很,那汉随意使用,甚是便捷。因想:“我要寻着他地窖,这钩子正用得着。”也不管那人是谁,迎面赶去,出其不意,竟一手夺了来,头也不回,飞奔前去。看到这座房子,顶上平坦,是砖灰砌成的。心下疑到地窖,抡起火钩,望下面凿将去,这砖顶却甚牢固,定一会心,使出神力,才舂成一洞,隐隐听见女人声间,不禁大喜。就这洞上再打开许多,露出幕板,一连扎了几扎,钩起一块板来,耸身下去,果然鸾吹主婢皆在那里!
火势把一带禅房烧得尽净,兀是不熄。素臣领着一班女人,过了这边屋里,也无心再去救火,就把火钩丢在墙边,进了屋里,略定喘息。因看这班女人,大约都是和尚坑葬下的,只是我刚才跳下来,那一个近前仔细看我的,他这面貌虽是艳丽,却也十分端重,妩媚之中,带些幽贞气格,如何也被和尚捞着?看他此时让坐,知道是此屋主人了。又见他进门来,就有一十六七岁女子,上前问讯,不知又是何人。那相貌,是个极聪明,极有福德的。两美相合,比着鸾吹主婢,真是伯仲。素臣凝思不语,只听见何氏叫刘嫂子,并向那小女子福了一福,说道:“这就是刘嫂子家璇姑娘么?”素臣才知他是姑嫂。这里众妇女,也有向他姑嫂道谢的。絮聒了一会,随便坐下。鸾吹主婢,紧傍素臣坐处,正欲告诉他。素臣使个眼色,便不则声。二人也只是看着石氏、璇姑。素臣复看众妇女时,虽也有几分姿色,比着鸾吹主婢、璇姑姑嫂,竟有天渊之隔了!素臣看到石氏,只见石氏向璇姑说道:“你又不歇息,只管呆看,我和你在灶下烧茶去罢。”众女人道:“我们都渴得要死,大嫂去烧些茶来,真是感激不尽。”石氏忙向璇姑去烧茶。
素臣方根问寺中之事道:“我出门后,松庵曾否回寺?”鸾吹道:“哥哥去不多时,这贼秃就赶回来,妹子性命几乎不保!”因把拒奸戳伤之事,述了一遍。说到蜡台一节,素臣道:“这又奇怪了,那蜡台有四十多斤,你如何运得动他?”鸾吹道:“这真是鬼使神差,妹子那里心也慌掉了,也不估量他轻重,顺手一推,不料那和尚腻了油脸,正靠住供桌,直向他脑袋上戳进,霎时血流如注,抱头鼠窜而去。妹子着实担忧,二哥又未回来,倘贼秃有了不测,虽则告官不出,就告了官,爹爹的分上,只消诉明根由,也是不妨。但传闻出去,却不好听。那时妹子和素娥,急得没法!就有许多沙弥等进来,把我们两个,送到地窖外面屋里,也不知他何意?后来妹子力倦睡着,却被素娥叫醒。随奶奶已在面前,说和尚痛得晕去,叫一个五台僧行昙,用祝由科符水救治。”素臣听到行昙二字,恍然道:“这行昙被柯浑放了,着实便宜,却到此地则甚?你且说来。”鸾吹道:“随奶奶是看见的,说:尔在房里,只有两个和尚,行昙焚起符来,那知烛台翻落,火烧衣袖,延及床帐,登时俱着,满屋火起,两个贼秃都被烧死。”素臣道:“这是恶贯满盈,天理不容了!只是你们如何都在一处,不被火烧呢?”何氏接说道:“这是奴家和小姐商量,先要放火,次要弄死这和尚,小姐都说不妥,要专等相公。等到临晚的时候,见和尚几次晕去,奴家想乘乱脱逃,通知窖里众人,悄悄的收拾停当。恰好遇着火起,都钻过这边屋来。亏是大西风,火都往那边烧去,相公若再迟来一刻,也就要烧死了!”鸾吹道:“二哥出门时,原知道是险地,因何直到昏黑始回?家父舍妹,可有消息?半日心慌,竟没问起。”素臣道:“我也忘死了,老伯现在抚院衙门,因和尚去报官相验,大有担阁,今日未必回寺,可以安心寻访,路上又泼翻了人家面碗,累和要死。那知那贼秃,归家如此神速!”因把日中遍认死活身尸,及都院衙门拦阻之事,说了一遍,道:“明日二鼓去见,定没阻滞也。”鸾吹笑逐颜开,欢喜感激。但不知妹子死活,一喜一忧。
石氏提了一大壶茶,托着一大盘米糕,七八只茶杯,一大把竹箸,说:“是日里剩下的,相公小姐们胡乱用些,等丈夫回来,再弄饭吃。寺里边的火,到这时候尚未全熄,不知烧了多少人哩。”素臣饿了一日,略不辞让,先取箸夹食了三五块糕,又吃了两三杯茶,走到窗口去望着,东南角上,尚有余光。鸾吹等每人吃了两块糕,收拾过去。只听叩门声急,璇姑去开进来,大郎满身衣服,半湿半焦,走进门来,见男女拥挤一房,不知何故。石氏跑出,扯住了大哭。大郎惊喜交集,急叩其故。石氏把前后情由,没头没脑的,夹杂叙述了一遍。何氏赶出房来,将石氏誓死不从,几番短见,亏他救活,日夜防守之事述知。大郎本信得石氏,复有何氏之言,更加冰释。忙叫道:“文相公!”素臣走出房来,大郎仔细一看,但见:
周情孔思,千寻泰岱之观;虎坐龙行,万里长城之概。面冠玉而温润,栗然备首春之无气;目涵珠而精莹,彻若发照夜之奇光。耳厚颐丰,郭汾阳三朝福将;气清神隽,李青莲一代词宗。拥皋比而谈经,不愧横渠夫子;坐军营而借箸,肯输诸葛先生?
即便倒身下拜道:“文相公真天人也!”素臣忙抢一步,把大郎拖起,定睛看时,但见:(4020电子书|)
六尺四五身材,二十二三年纪;天庭略窄,早年未免■■;地角殊半,老去正余福泽。耳长颐阔,必非落薄之形;背厚肩宽,大有魁梧之概。剑眉横铁面,依稀西汉黔、彭;虎项称狼腰,仿佛初唐褒、鄂,时乎未至,卖糕饼以营生;运若早来,拥旌旄而立业。
素臣不胜惊喜,赞道:“好一表人材,膂力自不消说了!可会武艺?”大郎道:“小人家贫落薄,经营糊口,那有工夫习甚武艺?”素臣道:“你这相貌,岂是落薄之人?该留心学习武艺,俟边方用人,可替朝廷出力,封侯拜将,荫子荣妻,方不枉了你般相貌!”大郎道:“承相公错爱!只是小人没有此福,惟望相公照应。今日辛苦,且请在房歇息,小人去收拾夜饭来。”大郎说罢,跑至厨房,将米淘好,吩咐石氏,急速煮将起来。石氏连忙烧火,大郎弄些便菜,又将前后情节,细细说了一遍。素臣道:“这些和尚,罪大恶极,该有此烧了!”因走出屋外,看大郎房屋,靠着昭庆寺,前后共是两进。头一进,东边间后面,空一小门出入。前东半间,摆着一张作台,一只行灶,向北一带排门。后东半间,摆着一架磨子,地下堆着些砖块石灰。西半间,靠着板壁,安放一张跳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板壁上贴着一贴对联,上写:剑气冲霄汉,文光射斗牛。中间挂一幅丹凤朝阳的画儿。向南四扇长窗,两扇短窗。窗外靠东,一披灶屋,两间半天井。东半间,一口小井,井上满地水淋,短窗檐下,压着一个炭篓。靠西一间,满地都是砖灰,一个酱缸盖已打碎,正是倒墙之地。
素臣闲看一会,走进屋里。大郎叫璇姑,在小床侧首,递出一张椅子,说道:“穷的时候,把家伙都卖尽了,止剩这张椅子,相公请坐一坐。小人妻子若非相公搭救,必被这火烧死,没有专诚拜谒,只是心上感激罢了。小人因寺里火起,拿了一把火钩,奔到寺前,正在使用,忽被一人劈手抢去,回转头来,那人已跳上屋檐,如飞而去。小人跟着众人,也发了好几个水龙,白不中用。看着火势,人人害怕,不敢争先。落后官府出来,吩咐救出一人,赏五两银子。就有许多人,随着火兵,拼命钻进去抢救,大家拉房扯屋,泼水斩风。谁想这火却是天火,越救越大,泼水上去,就如烧油一般,火势反盛!烧得大殿上正梁透体通红,被一阵猛风,往东南上刮去。就像两条火龙在空中斗舞,盘旋不定,把人都看呆了。谁想这寺里房头,处处藏着妇女,夜里都烧了出来,还有烧死在里面的。却又作怪,那火只拣着和尚住的房子便烧,见赁住的,便多不烧,连火色焦痕,也没一点,如有铜墙铁壁挡着一般。临了来官府在火扬上检点,本寺止存了几个道人,合一个八十多岁的病老和尚,六七个小沙弥,其余五十余众,连一个坐方丈的妙相禅师,都一概烧死了。小人初时认真救火,也奔上房去,拉倒了几间大屋。后来见是天意,兼恨这班贼秃窝藏妇女,心便懒了。只掉不下夺火钩的那一位好汉,再找他不着。如今想起来,莫非就是相公么?”
素臣道:“我也夺过火钩上房,大约是我了。不是你,也使不着这等火钩。如今火钩现在倒墙那边,你去看,是也不是?”大郎如飞去摸了来道:“一些不错,若不是相公,西湖边上,要在小人手中夺得去火钩,也就烦难哩。”素臣道:“若非这把火钩,便拨不开椽,捣不破顶板,你妻子们也未必便能保全。你出去的时节,就注定在这火钩上,救出你妻子来的了。可见事有前定,数非偶然!这和尚们,穿吃了十方施主现成衣饭,饱暖思淫,造出这般弥天大罪,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场大火,俱已荼毗,这难道不是天数?只可惜小了些,若依我的意思,竟把这西湖上凡有寺观,一律烧尽,方为畅快!”大郎道:“这些贼秃,无恶不为,一寺如此,寺寺如此,只怕天下也都是如此。怎得老天有眼,普天下都烧一个干净才好。”素臣抚掌道:“刘兄快人,有此快论!但是佛教不灭,人皆可僧。寺便烧完,终须复建,又要苦这些愚夫愚妇,解橐倾囊,捐赀创造,徒饱奸僧之欲壑耳!”说罢长吧了一声,正是:
欲知无限心中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素臣正在浩叹,石氏、璇姑已安排上饭来。素臣在外,鸾吹等在内,都是一碟白煮鸡肉,一碟煎鸡蛋,一碟盐菜,一碟清酱。众人俱饿,谢了一声,即便举箸。饭刚吃完,天已大亮。素臣嘱咐大郎,关一日店,将众妇女问明地址,分头送回,“我到城中报知老爷去。”向鸾吹说道:“你可安心守等,如今是再没甚事了。”鸾吹道:“事便没事,只是急欲见我父亲,望二哥速去速来。”素臣应诺,急奔入城,赶进抚院衙门。只见头门内走出一人,竟是未公家人。走到面前,家人惊喜道:“文相公恭喜,老爷等不及早喜,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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