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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那二十五六岁年纪,白面孔,额上有一个大黑痣的,叫做屈伯明。“
首公失惊道:“屈伯明是贫而有志的人,他为何事?他也是秀才,这瘟官难道就敢加刑吗?”无外着急道:“现是牵枝带叶的说了这半天,还没头没脑,首兄怎只顾打断他的话头?”日京道:“打的却不是他。他住在北关外,训蒙糊口,有妻子何氏,相貌端正。不知那一日来了一个五台山化缘的和尚,说会祝由治病,叫做行昙。看上何氏,几番到他家去募化,何氏回绝。到前晚三更天,行昙掇门进去,脱衣上床,竟去弓虽。女干何氏。何氏不从,极声喊叫。邻人闻声赴救,被行昙打伤了好几个,赤体逃跑。哄动了一关的人,直赶到几里路外,才拿着了。因这贼秃跑急了,黑夜慌张,跌在一个野坑里,满身臭粪,才被众人捉住。到馆中,叫了屈伯明,一同进城,解官审究。县官不肯坐堂,押坐班房里面。今日才叫进去,将受伤并捉获的人,打得死去活来。说是邻佑地方,并非应行捉奸之人,又未在奸所捕获。将行昙竟行释放,骂也不骂一声。屈伯明上去叫屈,县官不理,立时撵出。我那时恨不得撞进县去,打这赃胚一顿,奈是白衣,也没有这个道理。一路越想越气,几乎把肚皮都憋穿了。不料走进门来,又受大哥一番埋怨。”
无外一面听,一面摩着肚子道:“这须用去年三月初头那响雷,把赃官贼秃一斧一个,登时劈死,方出我胸中之气。”敬亭道:“我不知就里,所以埋怨。若是我在那里,也要生气。”古心道:“总之是个和尚,便有五六分可杀的了。奸邪贼盗,到了无可奈何,就去削发避罪。今日弓虽。女干之事,本不希奇。但可恨瘟官枉断,真属千古奇闻!”成之道:“柯浑是广东人,广东省有许多州县,妇女以行奸下蛊为事,夫男明知不禁。邻保捉奸,柯浑必反以为奇闻!”心真道:“丈夫不在家,妇女喊救,邻保若不赴援,必至失节后已。于奸所打伤多人,赤体被获,岂犹有诬拿之事?而云非奸所捕获!柯浑也是科甲出向身,如此断法,真属丧心!”何如道:“柯浑丧心,必得恶报!但何以如此丧心?其中定有别故。”首公道:“伯明有志之士,这番冤抑,焉知非激之使奋?仕途狭窄,恐非柯浑之福。”双人道:“行昙弓虽。女干未成,应得重罪。而脱然法外,真属不平。”敬亭道:“行昙亦必得恶报,岂能终逃法外耶?”素臣太息道:“水有源,木有本,奸僧肆恶,总恃佛为护符,安得扫除芜秽,为拔本塞源之治哉!”成之道:“事已如此,空言奚益?我等且完正事,乡邻之斗,暂且搁过一边,待他日各有际遇,再行廓清未晚。”
家人们早已添上杯箸,把原斟的换过。日京更不言语,连饮三杯,说道:“小弟之志,微类心真、无外两兄。而与家兄辈,则迥乎各别。弟性粗豪,未尝学问,也不识理学渊源,也不论词宗同异,也不耐烦与腐儒酸子,镇日没嶒烜的歪缠,遇有际会,扪虱而谈,下马作露布,上马杀贼,如耿恭、班定远辈,立功绝域,图像凌烟。倘时运不济,便牛角挂书,鳖头饮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腔热血,遍洒孤穷,吾愿已定!诸兄得毋笑其狂,且嗤其妄乎?”首公道:“这才是英雄作用。觉弟辈所言,不脱俗儒腔调,此一席话,几如羯鼓,解秽矣!”因唤人斟上五爵。敬亭道:“舍弟粗豪,首兄不肯其率尔,以五爵相贺,殊非朋友之道!”日京止肯吃一杯,被首公、心真、无外,劝足了三杯。
日京请问古心之志,古心道:“弟本拘迂,初无大志。惟愿取科甲以显亲,绝仕进以全性。彩衣侍母,青毡课子。种几株修竹,拓一本《兰亭》,耳听些好鸟枝头,眼看些落花水面。我寻我乐,吾庐而已。”心真、成之、无外俱赞道:“古兄之志,进不求荣,退不遗世,养亲教子,笃尽天伦,闭户读书,自得至乐,较我等所言,奚啻上下床之别。宜进五爵!”古心止受一爵。被敬亭苦劝,后受一杯。众人贺毕,末及素臣。素臣命童儿奚囊,拿过花笺一幅,援笔书《古风》一首。其词曰:
深山之深白云封,青天白日无人踪。拥书万卷图百卷,千缸葡萄双芙蓉。一发书,一披图,时乎嘻笑时嗟吁。嗟吁嘻笑两无极,芙蓉光芒射四隅。山间灵怪走欲尽,指天直落日中鸟。双剑入匣破泥瓮,光凝琥珀浸头颅。高歌太白、襄阳句,清风明月来相娱。上方星斗供揽撷,下视尘世如蝼蛄。君不见汉两京,晋三都,其文空在人俱无?江水东南流不转,功名富贵真土苴!读书舞剑更酌酒,此乐那复思铜符?山中云,云中山,尔能容我之痴顽?与尔百世常相守,魂魄安能离此间?
素臣写完道:“此鄙志也。”众人看过,俱哗然道:“诗虽绝佳,不过渊明无功之流,何足以辱素兄?知己相聚,乃有隐情,该先罚三大杯,重复宣示。”因大家立起身来,逼着素臣饮酒。素臣无奈,立饮毕,拱令还座,然后说道:“弟之本愿,实止于此。诸兄既众口一辞,弟亦卒能致辩!弟向有一梦想,本不可以言志,今被诸兄相责,只得也说出来,以博一粲。慨自秦汉以来,老、佛之流祸,几千百年矣!韩公《原道》,虽有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之说,而托诸空言,虽切何补?设使得时而驾,遇一德之君,措千秋之业。要扫除二氏,独尊圣经,将吏部这一篇亘古不磨的文章,实实见诸行事,天下之民,复归于四,天下之教,复归于一。使数千百年蟠结之大害,如距斯脱。此则弟之梦想而妄冀者也!”心真等七人,俱以手加额,极口赞叹道:“此非素兄不能行,非素兄不能言,不朽之功,无疆之福,古昔圣贤所实式凭之者也!我等俱在下风矣!宜饮百觥酒,贺亦如数。”日京复抚掌道:“我受着一肚子恶气,正没发泄。如今素兄要除灭佛、老,行昙之厮,定该枭首示众,这刽子一缺,舍我其谁?”何如道:“百觥太多,在座也没几人能饮此数。各饮五爵,无徒慕虚名,而无其实也。”无外道:“有此非常之志,必受非常之贺。五爵断不足酬。”从三十、二十觥,减至十觥。素臣被众人逼着,只得饮了十大杯。众人俱贺十杯。成之量窄,无外代饮如数。
无外更与日京、心真,你一杯,我一盏,向素臣复贺,大家吃得尽醉。首公问素臣:“此行先往何处?专是游学,抑有别故?何日回家?临期我等好来接风,再图畅叙。”素臣道:“弟此行欲先往江西,登滕王之阁,望丰城之气,泛鼓蠡之湖,蹑匡庐之顶。归途,则由山阴、禹穴,以探天台、雁荡诸胜。如苏黄门之欲以名山大川,广其志意,非有他故也。出月初二日即行,归期未可预卜。大约少则三四月,多则半年,再与诸兄把臂。”日京道:“休听素兄瞎话,那里是游学?韩太尉且靠后,肯学苏黄门。他的心晒干了,比笆斗还大哩。”素臣笑道:“昔人云:”胆欲大而心欲小‘,若果如日京所言,则弟为天下之妄人矣!“双人道:”闻学宪已经出京,不知先按何地,还须速归为妙。“素臣笑道:”韩太尉苏黄门则吾岂敢?尚不至如村学究,恋恋于鸡肋耳。“遂大家一笑而别。
素臣择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二日起身,诸言志者俱来送别,独有日京不知所往。素臣拜别祖先,向水夫人房中叩别,听了嘱咐,别过兄嫂,嘱妻田氏小心侍奉,吩咐老家人文虚夫妇,紫函、冰弦两个丫鬟,在家照管,带着小童奚囊,别了亲友,竟望江西而来。正是:
马当风想滕王阁,文种潮生西子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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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
素臣下船,望江西进发,到了杭州关上,要往江头雇船,忽想起:“西湖虽不过游观之所,却也名擅东南。现在足边,何妨一为拭目。”因向昭庆寺寻了下处,安顿过了行李。一个小沙弥跑进房来,说:“家师奉拜。”随后来一个雄壮和尚,笑容可掬的,向素臣行礼。一眼看着奚囊,寒湿了好些套头话。素臣问他名号,方知那僧法号松庵,是本寺住持,结交官府,甚是势要。生得暴眼赤腮,油头紫面,一部落腮胡,脑后项间青筋虬结。素臣看去,知非良善。估量着有膂力,会拳棒,脚步尚不甚牢实,想是酒色淘虚的缘故。幸喜囊中无物,自揣力量还制得住他,遂不放在心上。松庵别去。用过晚膳,将房内墙壁房外路径,细看了一遍,收拾安寝。奚囊乖觉,将自己带的一柄防身顺刀,藏放里床褥下。到一更之下,素臣听得隐稳似有男女谑笑之声,又远远听得妇女悲泣声息。悄问奚囊,却绝不听见。
次日起来,早膳过,吩咐奚囊带些银钱,锁了房门,出了寺门,到断桥边四望。只见青烟横抹晓山,紫燕斜翻春水,那时正是艳阳天气,花香阵阵,从湖边扑面飞来,顿觉游兴勃然。一径往六桥走去,早已画舫疏帘,映出芙蓉粉面。烟堤嫩柳,拖来桃叶香裙。素臣心在湖上,一心览湖,且往来仕女,都是涂脂抹粉,绕翠围珠,无一个天然秀色,可入素臣之目者。遂把这些粉白黛绿,莺声燕语,都付之不见不闻。一路高瞻远瞩,要领略湖山真景。正走之时,只见奚囊说道:“那一个好像松庵和尚。”素臣上前相叫,要问他由岳坟到灵隐的路。那知这秃贼一双毒眼,紧射在湖中一只大船舱内,目不转睛,睁睁地呆看,那里听得素臣声唤?素臣暗笑道:“果然和尚色中饿鬼!”遂向湖中望去,只见一只大船,打着抚院旗号,有一个白须老者,同一个和尚,在舱内坐谈。后面一舱,门窗俱闭,并没女人踪影。暗忖:“天下事有三屈,想是和尚与松庵认识,在此听他说话。”遂丢过一边,也不再去叫应,打算别问路人。那知走不多路,陡然黑云四起,雷电交作,大雨如倾盆直倒下来,急折转身。只见游人仕女,个个如丧家之狗,落水之鸡。男人也还罢了,只有那女人被雨,其实可怜。只见:
粉挂腮边,水洗观音金面。脂淋项下,油揩邻妇青唇。髻散发拖,枉着三更天四更天,出门时许多妆扮。珠狼翠籍,借的张家嫂李家嫂,进门时何物赔偿?一片黏连,湿裤湿裙裹双腿,好似丫叉芦卜。浑身胶结,单衣单袄堆两乳,犹如泡胀馒头。乱纷纷抱子牵夫,闹囔囔呼娘觅女。足慌,泥泞,路滑,臂跷。几阵风来色色牵,浑身发抖;一交跌去哈哈笑,两脚朝天。
素臣此时浑身浸湿,寒冷不过,休说没工夫笑这些女子,也没心肠去怜恤他,只办着自己走路。无奈奚囊年幼,跟随不上。素臣把手拉着,且拖到一个亭子边来,那雨势比前更大。素臣看那亭子内,有多少女人挤着,因亭小人多,并至挨肩擦背,没些空缝。素臣把奚囊推入,自己却背着亭子站在阶前石上。奚囊道:“相公何不挤上来?”素臣道:“男女捱擦不便,你是孩子家尚不妨。”只听得亭子内有人叫道:“文相公,不妨,这亭子是公所,又不是女娘们建造的。他若怕男人,就不该进亭子来了。相公何必这般道学!”素臣尚未回言,只听一个说道:“我们虽有男人,都是同着女眷,先挤在内没法。谁似你和尚强挤入来,捱擦妇女?难得这位相公尊重,不肯进亭,极是好的人。你偏要叫他进来。少停雨住了,合你讲话!”素臣回头看时,只见松庵和尚挤在三四个女少年中间,一张嘴儿,差不多要贴向一个女人眼皮上去,那一簇松毛,已半掳女人脖项。
素臣怒从心起,本要发话。却见松庵竖起两道浓眉,睁圆一双凶眼,大声嚷骂道:“你这活乌龟,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耻,就不该放妻子出来卖俏!莫说大家身上都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你也怪不得别人。便落了便宜,也只好算做上门嫖罢了。你说要合我讲话,你睁开龟眼,认认我是甚人?连昭庆寺松庵大老爷都不认得!这等瞎乌龟,只可烧汤,连跟马扎搿琵琶,都去不得!粪桶也有耳杂,敢在虎头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三十毛板,连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气,才知和尚的手段哩。”只见发话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做声。只见别的男子,都啯啯哝哝,埋怨那发话人。只见那些妇女,脸都吓青了,要掉下泪来。素臣如火上添油,因碍着许多女人拥挤在内,动不得粗。肚里思量:“且待雨住人散之后,历数其罪,痛打这厮出气。拼得别寻寓处,却是气闷不过。”
正在辘轳,只见身旁走过一人,说道:“家爷请相公上船一会,因雨大不能自己上来奉请,吩咐小的致明,请相公休怪。”素臣道:“你老爷是谁?因何请我?船在何处?这样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杨树下,不是家爷的船吗?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现拿雨具,不多几步就到船上。雨大得狠,休要耽搁了。”素臣此时已被暴风冷雨,弄得浑身抖战,巴不得有躲避去处,遂不暇细询,急急穿换了,抢至船边,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驮在背上,雨伞遮着,随后下船。舱门口站着一个白须老者,满面春风的,迎接素臣入舱。素臣脱换雨具,便要施礼。老者道:“且慢。”吩咐一个小童到后舱去,说:“取我的衣服鞋袜出来,伏侍这位相公更衣过,进来请我。”向素臣告便,退入中舱。小童拿出衣裤等物,候素臣换过,将换下的收拾进去。素臣一眼看见,小童眉目秀媚异常,宛然女子,却又是贵相,好生怪异。因已请出老者来,便又向前行礼。
老人又道:“且慢。”因让至中舱,令家人奉上一大杯热酒,说:“先生受寒了,且吃三杯,冲一冲寒。”素臣因被雨久淋,身子如在冰缸内一般,正用得着这杯热酒,遂略不辞让,连饮了三杯,就觉一股阳和之气,从丹田内诩诩发扬,须臾四肢百体,都活动潇洒起来。笑道:“老先生真回春手也!”即便行了宾主之礼,正要就坐,老者把手一拱道:“此位禅师,法号和光,是当今赐紫,现坐灵隐方丈,舌具广长,胸多智慧。先生且见过了,好求禅师指迷。”
素臣只得看那和尚,生得面如银盆,眉如偃月,鼻直口方,耳长额阔,双瞳闪烁有光,一背丰隆多肉,约有四十上下年纪,身披浑紫暗龙袈裟,足穿大红朱履,光着一颗滚圆肥头,头顶上炙着龙眼核大紫红色的九十大疤。素臣一面答道:“晚生止识儒宗,不解禅理,求教倒也不必。”一面说,遂要就坐。老者慌道:“禅师是方外尊宿,兼之年长,自然该首坐了。但这位先生既不好禅,应以世法相见,听口声不似浙中,禅师现在驻锡湖上,还该是那位上会,这倒要凭禅师主张了。”和光无奈,只得虚让了一让。那知素臣本性最恼和尚,就是老者主张坐在下首,他也断不肯依,宁可仍到大雨内去站着的。况老者之意,分明要他上坐。于是并不谦逊,竟拱一拱手,向那第一位座位站立,说道:“有占了。”和光见这般模样,气破胸膛,又不便发作,只得怏怏的坐了第二位。老者坐了主席。吩咐另换席面,先送一道茶来。茶罢,素臣问道:“老先生尊姓台甫?贵乡何处?晚生素未识荆,因何忽蒙刮目,许以登龙,伏惟垂示?”老者道:“学生姓未,号淡然,祖居江右,因探亲来此,偶尔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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