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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州遇着双人,方知吾兄托病之由,任公家人讹传之故,大喜而归。此番因事至保定家叔斋中,知为日兄所荐。弟因宦寺当权,直言无益,即欲力辞,被家叔正言责备,此所以来而且来之速也。”长卿大笑道:“原来白又李即系吾兄。任公于六月内曾差人进京,又写一字致我,托我力劝你到丰城,他有甚事要和你相商,说得恳切之至。弟写书去回复了他,说侄与白生并无一面,亦未悉其名姓。那知就是吾兄,真咄咄怪事也。”素臣沉吟道:“弟在丰城,曾为医其两女,或其女有甚反复,欲弟往治,亦未可知。至弟更名之故,其话甚长,晚间抵足,与兄细说。弟此时本不该去见日兄,恐涉嫌疑,一者吾辈相与,岂拘俗情?一者知己久违,急思握手,吾兄以为可否?”长卿道:“嫌疑之说,前日弟已与日兄议过,连举主也抹掉的了。我们吃完饭就去看他。”素臣道:“还有袁兄哩。”长卿道:“正斋钦点贵州主试,前日已出京去了。”
二人饭后同去见了日月,素臣先致渴想之私,次谢保举之事,日月道:“吾兄惠然肯来,弟当致谢,乃反作此世情邪?前日长卿还虑吾兄不来,今来而且速,弟感纫多矣。”素臣将观水之言述知,日月道:“此正论也。弟亦知宦寺当权,然庶几君心之悟。吾兄经术湛深,议论精卓,不比言官摭拾,以支离闪烁之词,为苟且塞责之计者,必能开悟主心,膏泽天下。弟与长卿拭目俟之耳!”素臣谦谢未遑。日月因问素臣出京以后之事,素臣亦略问些京中时政,大家感慨了一番。日月吩咐备席,长卿道:“嫌疑虽不必避,留宴究非所宜。现在弟作东,与兄何异?”日月点头道:“是。”就同到长卿家中畅饮剧谈,至半夜方散。天明起来,长卿向素臣取出文书,叫人到顺天府去投递,自与素臣在书房中促膝谈心。素臣把靳仁在外延纳僧道,蓄养亡命,造立伪札,谋为不轨,并自己见檄更名之事,述了一遍。长卿大惊失色道:“这阉孽乃敢如此胡为,京中只知道景王招亡纳叛,颇有邪谋,却不知有靳仁之事,怪道靳直这厮近来倾心朝士,并欲采取名望,原来是王莽谦恭故智。皇上本自聪明,却溺于释教,任用国师,干预朝政,近更尊宠番僧札巴坚参,专心房术,一任宦寺专权。前月内,有一言官阳呜,上疏微揭司礼之短,立时拿至锦衣拷掠备至,以后竟无一人敢言了。朝绅半与交结,要路皆其腹心。弟既寂处闲曹,吾兄又未得寸柄,兴言时事,可为寒心!”素臣扼腕太息道:“弟于引见时,当直陈时事,以死争之。”长卿道:“死争固是,但亦须婉曲,以期有济。翘君之过而以为名,亦儒者所不为也。”素臣道:“婉曲进言,期于吾言之用耳。至婉曲而其言终不得伸,则侃侃廷净,自不可已。况弟所应者,直言极谏之科,若徒事婉讽,岂奉诏之意哉!”长卿点头称善。
隔了几日,吏部题奏上去,候下旨来,着该部带领引见。素臣到部中习仪,同引见者先有三人,一名党桐,是北直隶静海县监生,系吏部尚书赵芮保举;第二名冯时,是湖广省罗田县举人,系兵部尚书连世保举;第三名便是文白。那司官见了党、冯二人,满面笑容,寒温不已;见了素臣,便大落落地脸上刮得黄霜下来。素臣回来与长卿、日月说知,二人抚掌大笑。到了八月十六日,天子坐了大朝,各官朝见奏事已毕,然后各部司官带领引见人员共是五班,素臣等在第三班上。大家垂足屏息而待。只见第一班是兵部职方司带领几员边将引见,要发往广西御苗。引见下来,第二班上去,是礼部主客司带领楚王所荐的女神童。素臣偷眼看时,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远远来就觉举止雍容,丰姿秀朗,到得近身,是一个绝世佳人,容光飞舞,令人目光闪烁,不可注视。素臣定睛一看,却似旧曾相识之人。那女娃也是一眼看着素臣,有许多惊异眷恋神气,默默相感之状。素臣心头脉脉跳动,眼送女娃上殿拜跪御前,奏对多时。天子龙颜欢畅,叫一个内侍扶掖起来,领入宫中去了。
这吏部文选司员便把素臣等三人带上殿来,雁翅排跪,内侍取司官手中牙牌,呈上御座,先传党桐上去。党桐奏道:“为治以德,当希虞帝之垂裳;自用则劳,宜法殷中之恭默。家宰兼制六卿,权之所以归于一;三公不亲庶务,治之所以进于醇,况穆穆天子,而可惟日不足,以综核为事乎!窃见司礼臣监靳直,经术湛深,勋猷茂著,公忠体国,廉介持身,臣愚以为宫中府中,事无巨细,悉以任之,必能内辅圣德,成高拱于法宫,外息民劳,布大化于环海。而陛下优游宫阃,调摄心神,下可以致长生久视之方,上可以成九转大还之道。臣言是否可采,伏乞睿照施行。”素臣听毕,一腔怒气从丹田内冒出泥丸宫来,直欲把这顶儒巾冲入九霄云里,无奈君父之前也只好敢怒而不言。党桐下去,轮着冯时上来,奏对道:“治独隆于上古,而三皇俱有出世之师;政专任于大臣,而《九经》尤重尊贤之目。故赤松锡雨于炎帝,乃成粒食之功;黄帝问道于广成,遂致垂裳之化。今之国师,昔之广成、赤松也;臣以为当明著其教,俾诸臣服之以为政,群儒坊之以为言;士非兼通《内典》,不得列于痒;臣非深明《大乘》,不得通于籍。如此则奸诈之风绝,贪污之念除;宰官皆发菩提心,多士悉念观音力,于以寿一人于无量,登四海于极乐,不难矣!”
素臣此时气破胸膛,恨穿骨髓,眉囗双鬓,目抉两眦,若不在朝廷之上,凡欲手刃逆奴。等得冯时下去,传到素臣,那里还按捺得下,宛转得来?不觉正色动容,侃侃而对曰:“《九经》重尊贤之目,首在去谗;三月成摄相之功,必先诛佞。盖朽索六马,就天行以自强;一日万几,常惧太阿之旁落。百家非孔子之说,不得列于学宫,二氏为异端之尤,岂容溷夫治道?今党桐、冯时,以狐兔之质发豺狼之声,一欲以天子之权,下授奸人之手,其意何居?一欲以髡奴之教,上乱圣人之经,其谋可骇!谨按二竖之罪,宜正两观之刑。乱政者既伏其辜,政乃可得而言也。今日之政,莫大于黜异端,莫先于除权寺。异端不黜,则正教不兴;权寺不除,则贤人不进。正教不兴、贤人不进,而欲天下平治,不可得也。黜异端,则国师继晓为戎首;除权寺,则司礼靳直为罪魁。继晓造作方术,蛊惑君心,占夺田园,侵渔民命,合依左道之律,缳首何辞;靳直纳叛招亡,屯留洋海,赝符伪札,布满江湖,应照大逆之条,凌迟不枉。去岁七月下雪,今年六月飞霜,雪之与霜均为杀气,惧属阴类,厥色维白,见既合兵象,亦主西方。继晓皈奉西竺,其教主杀;靳直阉徐阴类,现欲弄兵。垂象昭然,显而可见。伏乞皇上,大奋乾断,立诛二凶,然后解散余党,招来贤士,昌明正学,敷宣至化,则阴阳囗戾之气可除,唐虞郅隆之治可致矣。臣草茅下士,恭奉明诏,昧死上言,不胜惶悚激切之至。”
素臣奏对之时,形如伏虎,气如飞虹,声如洪钟,目如闪电,吓得两班文武目定口呆,党、冯二人浑身抖战,靳直站在御前冷汗直淋,面无人色。赵日月、洪长卿与朝臣中几个忧国忧民的,都肃然起敬,爽然若失,恧然身愧。天子却不禁勃然大怒,问阁臣道:“这腐儒非圣无法,狂妄极矣!速拟旨进呈,重治其罪!”说罢拂衣退朝,把四五两班都压在次日,不及引见矣。阁臣安吉大喜,也不待同官参酌,即时拟道:
生员文白,肆行奏对,非毁圣教,诬谤大臣,狂妄已极。着锦衣卫使尚成仁押赴市曹,即行处斩。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安置辽东。
旨意拟完送进。尚成仁已奉安吉钧帖,率领军卫押带素臣下殿。洪、赵二人向阁中探知,赶至午门,向素臣大哭道:“不意吾见竟拟极刑,使弟辈寸心如割。”素臣笑道:“弟应诏时已知有此,只请问二兄,旨上曾否涉及家母?”二人连连摇首道:“拟旨并未连及家属,但吾兄虽视死如归,天下事将不可知矣,能毋痛乎!”素臣道:“此尚是阁中所拟,圣怒不测,更有株连,亦未可知。倘止罪及一身,则弟虽寸剐,亦感圣恩于地下矣。吾母即二兄之母,伏乞垂念。”说罢跪将下去,二人连忙扯住,长卿道:“日兄已拟为民,将发辽东安置,这事专责在弟了。弟送吾兄归神后,即日弃官挈家,扶送兄柩回南,卜一椽于吾兄宅旁,与令兄古心同事老母,同恤孤嫠也。”素臣吃惊道:“原来日兄已得严旨,使弟何以为情?长卿兄如此待弟,弟将何以为报?曾子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弟无以谢二兄,请以将死之言为赠二兄,他日倘复立朝,不可以弟为前车之鉴,当以弟为前事之师,非宛转进言,即涕泣入告,总以冀君心之一悟而已。若惟知不可为,国家安赖有此等臣子耶?袁兄试毕入都,亦望以此嘱之也。”洪、赵二人拊膺大恸道:“吾兄死不忘君,吾二人虽生犹死也。遗言谨铭于心,必思所以报命也。”这一场痛哭,把朝臣中有些忠义之士簇拥在午门,半边围着素臣,争看他面目的,无不垂泪,内有一人竟哭晕在地,连那指挥尚成仁同几十名校尉也自流泪不已。正是:
为人但有忠良气,当世应无铁石心。
长卿哭了一会,不见旨意下来,复赴宫门首去打听。日月被本部各司官拥到朝房内去,哭晕的,有家人扛扶他处,围看者亦渐渐散开。素臣**午门,暗忖皇情,其怒已极,此时旨尚不下,必因阁臣失拟,未及家属之故,倘或干连老母,如何是好?一时,心头霍霍不定,就如小鹿乱撞一般。正在忧虑,只见长卿满面欢容,飞奔而来道:“吾兄恭喜,不特家属脱然无累,吾兄可免极刑,只怕还有好音,出于意外!此时喜乃欲狂矣!”正是:
自昔茑萝施松柏,从来龙虎动风云。
总评:
石氏落水,舱里大喊救人,宜也;水手自奔打架,亦可也;老鸨、龟子灭灯而进,何也?如虑素臣以人命控,独不能转控素臣乎?五拾两头弃而不顾,有是情理乎?读者切勿急看下文,当掩卷细思之。
石氏述完情节,读者急欲知鶼鶼如何回南?如何与粱公水郎厮会,乃即截然而断,另写素臣入京引见之事。初阅之殊觉未快,既而恍然:曰素臣之救鶼鶼、救石氏也,其救石氏补璇姑也,不特补璇姑,连素臣之入京也。然则鶼鶼、石氏,特作者遣送素臣之符檄耳,更何论梁公大郎邪?其截然而断也固宜。
观水一番议论,以高出素臣一头地,而不知观水尚在局外,非局内之素臣可比。素臣上有老母,使无观水侃侃责备而欣然应诏。其去绝裙之温峤几何?
党、冯系两尚书所举,故满面笑容,寒暄不已。素臣系郎中所举,故“大落落地脸上削得下黄霜”。此事极锐却写尽世情,非洪、赵二公,孰能抚掌而大笑之也。
素臣与女娃脉脉相视一段,情理最为微妙,非因果缘分之说也。凡有天伦,皆有默相感召之故。父子如龙儿、兄弟如遗珠、朋友如长卿,书中屡加指示,参互考之,自会其意,非可以口舌譬喻而得者。
有党、冯二人,邪说不可无。素臣一番正论,撑住其问。死有重于泰山,安得畏首畏尾、顾念家属之连累乎?至极谏以后,犹不念及老母则非人情矣、无天性矣。**午门,心头鹿撞,方是忠孝两全。
闻拟极刑则笑、闻罪举主则惊、恐涉老母则忧,发乎情止乎礼义,此谓中书之和。
赠洪、赵将死之言,尤见素臣学问。岂非绝无怨懟?仍冀君心之一悟也。观此则知子胥鞭墓实为千古罪人。
哭晕午门者何人?连续百余回杳无下落,闷气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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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徵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
素臣道:“圣怒甚盛,弟正虑株连,怎反有从宽之事?此信大都不确。”长卿附耳说道:“东宫内监怀恩端方诚直,谅兄亦闻其名,与弟莫逆,亲口传述,是最确的信。他说皇上退朝,将吾兄谏奏及阁臣拟旨述与皇后知道。亏那女娃谢红豆,替吾兄极力辩白,侃侃而争,并说皇上不赦吾兄便是昏君。皇上毫不加罪,反大笑道:‘朕当为汝赦之。’怀恩伯有变头,慌忙出宫去报知东宫,来帮这女娃。弟思东宫仁孝,系皇上钟爱,若得劝解,圣怒断然可回。此所以惊喜欲狂也!”素臣惊讶道:“这女娃年尚幼稚,怎敢与皇上争辩,竟直诋为昏君?未免不学无术矣。皇上不怒而笑,且宽弟之罪,真圣主也。但国师司礼恨弟切骨,必更起风波,弟之生死还在未定耳。”二人正在议论,日月也慌慌的走来道喜,说:“内里有信,吾兄是从宽免死了。”长卿复把怀恩之言私向日月说知,日月喜动眉宇。素臣道:“日兄为同僚拥去为着何事?”日月笑道:“不必讲他,总是要弟求哀于权要罢了。”
须臾,阁中传出:奉旨一概免究。尚成仁向素臣再三致敬,领着卫役自去。素臣等三人同步金阶之上,日月太息道:“天既生素兄以为栋梁之器,复生此女神童以默护之,此国家之福也。但吾辈须眉羞愧欲死矣。”长卿道:“古来神童惟李邺侯名称其实,其余不过通古今、能诗文耳。慧则有之,神则未也。今女娃谢红豆,不独以才自见,竟能别黑白于数言,辩贤愚于一旦,不避履虎之囗,而为逆鳞之撄,遂使皇上德妙转圜,仁深解网,其功固大,其德独优,方算得神童,可与邺侯分镳千古。明日当细细打听他御前陈奏之言,及宫中谏诤之语,笔之于书,以垂后世,不仅流彤管之芳,亦以鼓士林之气也!”日月道:“长卿班次稍后,尚未知其御前所奏。弟却约略记得。他陈奏履历之后,皇上盘问了几句经史,几首诗词,就出一对,道:
空庭咏絮,早岁惊蝗,皆从巾帼流芳。试问七岁娃儿,系阿谁谢氏?“
长卿道:“这对本不难,但拿甚去对他,又从何出色?却是一件难事。”日月道:“他却一点不难,皇上刚说得完,他便朗朗念道:
鹿洞传经,尚方请剑,总为须眉生色。谨奏万年天子,是那个朱家?“
长卿道:“妙,妙!竟把皇上扯入对去。‘万年天子’对得工巧出色,实是奇才!”素臣道:“此对之佳,诚如长兄所云,但其妙在‘朱家’二字。出对中所云‘谢氏’虽非人名,却可解作人名。红豆以鲁”朱家“对之,工稳无匹。试另以二字易之,必囗然削色矣。”长卿、日月俱恍然赞叹不已。日月道:“皇上大喜,命阁臣又拟一对,道:
寸言立身之谓谢,谢神童真以寸言惊宇宙。“
长卿道:“一切姓氏,既无从牵涉,国姓分拆,又不成意义,这却是绝对了。”日月笑道:“他却有便宜之策,不用国姓,而用国号了。他对的是:
日月合壁而成明,明天子常悬日月照乾坤。“
长卿与素臣俱击节叹赏道:“好对!直一字不可移易矣。”日月道:“皇上赞不绝口。阁臣又拟了一对,是:
红豆花开,红豆女歌红豆曲。
他就如做现成的,即刻应道:
紫薇香透,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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