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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八月的一天,高考制度果然恢复了,而且考试就定在今年,十一月初!那么,就只有两个多月了!显然,这次招的就是那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人!高崇明看着报纸也有几分沮丧:“看来今年,咱们是不行了!”“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你可千万不敢有这种思想!”他说:“形势的发展快得很,谁知明年会是个什么样子。你看现在,高中毕业也不上山下乡了,他们干什么,只有考学了,所以今后,竟争会更加激烈。明年再考不上的话,后年怕就更难了。”“还存在这种情况?”我接过报纸看了看:“从明年起,城镇高中毕业生一律采取就业和升学的方式安置……”毛主席说上山下乡很有必要,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但是为什么都让我们赶上了呢?当年的上山下乡让我们畏之如虎,今天的考大学又使我们魂牵梦绕。“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一个多事之秋!”高崇明说:“现在看来,国家是一天也不能等待了!既然如此,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他说着就收拾起铺盖卷来。“你要干什么去?”“回家,不能再在这里干了!”“不是说今年考不上吗?”“哎呀,你的脑筋太死,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他把铺盖卷已经打好,又收拾起那些书来:“高考制度已经恢复,你还干什么临时工呢,和我一块回吧!”但是王干事的话却在耳边回响:“你是被厂子除名的,能不能参加明年的招工,主要就看这次的表现了。”况且任何事情都必须有始有终,现在回去算什么呢?高崇明收拾好了一切,问我:“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走了!”“你不和我做伴了?”“不做了。要做,就和我回去!”见我无动于衷,他扛起铺盖就走,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只是那扇破门在他身后无情地响了一下!
高崇明就这么走了,无情又无义。但是尚师说:“人家的决策是对的。高考制度已经恢复了,考试也就在今年,时间紧得很,还干什么临时工呢,要不,你也回吧。”尚师竟然催我走!可我的情况能和高崇明相比吗?他只身一人,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回去了怎么办,还靠奶奶洗碗养活?我一天不干也不行!“如果你想考学的话,现在就得抓紧。”尚师说:“高崇明可是一个挺有头脑的人。在这方面,你不如他。”尽管尚师不了解我的情况,但是我优柔寡断,和高崇明相比,确实相去甚远!
就目前的情形看,*无疑要挽回他那逝去的一年时间。所以我也要把一天当作两天用,在这仅剩的两个多月里完成所有课程的复习,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把时间放宽到一年。也就是说,今年的考试与我无关,我的考试仍然在明年。即使如此,也不满一年了。一年里要追回那逝去的五年时间,真是时不我待呀!
正在这时,招工又开始了。王干事把我召回去说:“你圆满地完成了支援唐山的任务,经研究决定,你完全可以参加今年的招工,这是招工表,你填一下吧。”这次在“特长”一栏里我填上了写作,但是写作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今后不会再搞运动了,也就不会再搞宣传了。总之,一切都要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老思维、老观点可是绝对不行的!填完招工表我问:“王干事,那个厂子还去不?”“不去了,任务已经完成了。再要去,你可就是临时工了。”临时工谁在那个厂子干呢,一天才一块二毛钱,还三班倒。但人也不能处处为钱,那里毕竟还有尚师。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你还跑来干什么,赶快回去复课吧!”“尚师,你怎么老赶我走呢?”“你不考学了?”“明年再考。”“就是明年考,也不满一年了。”毕竟他说的有道理。“那就让我和你再上最后一个班吧。”这天晚上,我们谈了整整一个通宵。从四人帮的粉碎到*的复出,到高考制度的恢复以及将要进行的考试。“尚师,你对局势的判断怎么那么准呢?”“唉,平常爱看报、爱听广播,比较留意这方面的事。在咱们这个国家,政治关系着每个人的命运,你不关心也不行。”“尚师,你说今后还会有政治运动吗?”“这我可说不准,报纸上现在还整天提两个凡是呢。”“尚师,我觉得把*称为十年动乱也不太准确。”“你认为应该称作什么呢?”“*本身就是一场动乱,这不说大家也清楚。但是*给社会造成的灾难,以及它给我们的教训和启迪,决不是这四个字所能涵盖的!我认为中央应该开一次全会,向全党和人民做出承诺,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完全必要!不然谁能保证过上七八年不会再来一次呢。现在打倒个四人帮,也说不定再过几年还出来个五人帮呢。反正咱们这个国家就是个政治社会,不搞点运动就没法过日子。要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就必须改变社会的性质,从政治社会转为经济社会,大家都乐融融地挣钱过日子,再也不搞什么运动了,也不谈论政治了,政治在人们的生活中也不起什么作用了,这样,国家就正常了。”最后,尚师对我的文史政知识非常欣赏,劝我说:“你还是考个文科吧,说不定今年就能考上。”我采纳了他的建议。
但是数学,仍然是横亘在我面前的一座大山!我真不明白,文科为什么要加试数学呢?高崇明现在是连面也不露了,你去找他,他的墙上竟然贴着:“无端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实际上,他现在的学习环境也并不比厂里好多少:一个紧靠闹市的大杂院,他又住了最小的一间房,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只在墙角支了一张床。一张条桌放满了东西,他仍然在床上看书、做习题。见我来了便问:“有什么事?”“也没什么事,就来把你看看。”“我不活得好好的吗,有什么好看的?要看,朝墙上看。”“我不是来谋财害命的,我是来向你请教的。”他很快给我解答了疑难:“下次有问题再来。”可直至考试,我也没有再去。
回到奶奶家,雯雯的大哥坐在椅子上问我:“复习得怎么样了?”“不行。”“怎么会不行呢,你不是一直想考大学吗?”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反问他:“你怎么不考呢?”wrshǚ。сōm“我过了年龄了,你可正当时呢。”“可我考不上,有什么用?”“我对你抱的希望很大,可你却没有一点信心。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记得五年前我把物理书摆在他面前,他推到一边说:“现在学这些有什么用呢?”“舅,现在学好数理化有用了吧?”“现在当然有用了,可以考大学了。”“正因为以前我也是这种观点,所以今年我考不上。”“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反正你年龄小,也不怕!唉,我要是有你这个年龄就好了!”奶奶说:“你舅要是你这个年龄,大学八个都考上了。”“可我在他这个年龄,大学可一个也没考上。”“我知道,都是你爸把你害了。”奶奶这么一说,也就堵住了他的嘴,不然他又要说一通舅爷的不是了。但是他说着说着还是说到了舅爷:“你看你多幸运的,刚二十岁出头,社会就变了。我呢,刚要高考呀,俺爸就打成右派了,刚赶上害我!”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舅爷的晚景非常凄凉,虽说有八个娃,但真正管他的也只有雯雯和小利。其他的,皆认为他害了他们,或者害了他们的母亲,总归,他就是一个罪人——他生前受的苦不过是在赎着他以前的罪孽!而舅爷呢,似乎也深感罪孽深重,一直毫无怨言地为他那句不该说的话付着代价!
“天怎么就在你们这一代变了呢?”雯雯的大哥象是问我,又象是问他自己。而这一点,我也想不通,看似阴霾厚重的天空,怎么一下子就云开雾霁了呢?在此之前有什么迹象呢?魑魅魍魉甚嚣尘上,一时间,正义被践踏,民意遭强奸!但是转瞬间,污泥浊水就被荡涤,天空又变得如此明净、如此清新!
天变了道亦要变,于是一切想象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但是淹没的,也将永远被淹没!“我算是做了那个社会的牺牲品了!”雯雯的大哥长叹一声,走了。这次考试年龄放宽到了三十岁,婚否也不限,适当地照顾到了这种情况。但是对于三十岁的人,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搏了。对于我,机会也不是很多。高崇明计划明年考上,我则计划后年考上。今年二十一,二十三岁进大学的门也不算太大,总归,形势于我还是比较有利的。
但就在这时,招工的通知书却下来了。这回是一家土产公司,就在西门里,可是报到后却分到了下面的仓库,据说还在大白杨。于是,就沿着当年拉羊肠子的那条路来到了这里,几经打问,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个仓库。一个很大的院子,被一道白墙分隔成两半。白墙里是条帚扫把垒成的垛子,最里面还有几间象样的库房。白墙两侧写着:货场重地,严禁烟火。白墙外,两边全是平房。进大门,往南拐,又见一个院子,仍然全是平房。左边是会议室,右边是一些职能科室。我在劳资组报了到,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把我带进了会议室。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大部分也都是新来的职工。与上次一样,也有三十来人,男女仍然各半。一个约五十岁的人在台上讲话:“欢迎大家来我们这个仓库。仓库吗,就是发货收货、搬搬运运,也学不上什么技术……”他说的很多,我却都没有记住,只知道他姓巩,是这里的书记。
周围在议论些什么,我也不甚了然。距考试只有一个月了,可我还没有报名。也不知究竟在哪里报名;现在我已经不是社会青年了,似乎应该在这里报名,但是这里又没有这种气氛。倒是有两个人正在看书,想必也是要考大学的,问了下他们。一个说,他已经报了,就在办事处,另一个和我一样,也不知在哪儿报。于是休息时我们就找了那个胖胖的女的,她姓黄,是政工组的干事,也是团支部的书记。她拿出一张表让我们填:“你们有把握没有?”我和那个姓屈的小伙相互望了望说:“没有把握,碰运气罢了。”“碰运气的事情还是少干。”。
出来后,我很后悔报了名。数学到现在还纠缠在初中,就是文史地也复习得很不到位。语文,我认为就是写文章,所以压根儿就没有复习。史地也不过借来了一些书,匆匆看完也未必能记住。总归,对这次考试我不抱什么希望,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去考呢,难道真的想去撞撞运气吗?抱着这种想法的人,如果考不上,只能被人耻笑,因为他缺乏自知之明!
下午,我们就到了工人班。巩书记在会上说:“本来应该先学习一个阶段,但是现在,一切要讲求经济效益,大家先在工人班锻炼一个阶段,然后再分具体的工作。”于是在紧邻货场的一间大房子里,我们和工人们见了面。全部人员不足十人,大部分已到了退休年龄。班长姓孟,有四十多岁,虎背熊腰的,穿一件再生布的衣服,腰间系一条麻绳,腰后别一个铁钩。他笑笑,就接纳了大家。副班长姓胡,年纪略为轻点,但也有四十岁了。他精瘦,也很精干,不象老孟,窝窝囊囊的。还有一个人比老孟还要魁梧,姓马,四十多岁,是个*。剩下就全是一些老头子了,坐在那儿只管笑。老孟鼓了几下掌说:“大家到工人班来锻炼,我一百二十个欢迎。其他的人,”他指了一下周围:“也都欢迎。你不说两句?”他问那个姓马的*。“你把大家就代表了,我还说啥呢?”“我代表的是汉民,可代表不了你们*,你代表*再说两句。”原来这里*还不少,但是姓马的*却没有说。
工人班的工作就是搬运货物和打垛。另外还有一个保管班,主管收发货物。工种也就是这两个:搬运工和保管员。男的无疑全是搬运工了,所以也不用担心会分什么工作,但是还是有人怕分到工人班。尤其是那个姓屈的小伙儿,瘦得风一吹就要倒,连一捆笤帚也扛不动。老孟经常问:“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无疑是男人,因为他经常朝女人的方向望。就连女人也嘲笑他:“你走起路来象水上漂,扛一捆笤帚怕都能把腰闪了。”虽然说这话的都是上年龄的妇女,但是那些姑娘们也瞧不起他。在这里,能不能干活,就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对于他动不动就抱着书看,老孟更是嗤之以鼻。但由于考试在即,屈光耀也不管这些。离考试只有半个月了,不要说屈光耀,就是我也很急。这次肯定是考不上了,截止现在数学还没有走出初中,可既然报了,就应该认真对待。即使今年考不上,也要为明年做好准备。总归学是要考的,但工作也不能马虎,不然为什么要参加招工呢。我承认,我缺乏高崇明那样的魄力:他这次竟然没有参加招工。按他说的,既然可以考大学了,还参加招工干什么。但是我参加招工、并不是象他说的,认为自己考不上,实在是我的情况所使然!
我在这里虽然也和屈光耀一样,闲下来就看书,但是给大家的印象却和他不一样,我能把二百斤的麻包扛起来就走。这一点,同来的人中,几乎无人做到。这一天,同来的韩成友和我打赌,说如果把二百斤的麻袋扛上垛子,中午的饭就由他管。韩成友以好说大话闻名,人送绰号“吹师”。本来大家是让他扛的,他却把视线转移到了我身上。言外之意,是谁也扛不上去。“我要是扛上去了怎么办?”“我就请客,没说的!”而要把麻袋扛上去,必须通过传送机。传送机是一个硕大而又笨重的机器,当垛子达到一定高度时,它就派上了用场,哐哐当当地,一捆捆的笤帚和麻袋就运了上去。人的上下也主要借助它。听说我要上去就有人关了传送机,我也扛起麻袋踏了上去。如果没有麻袋的话,不管是上下都很轻松,现在可就不同了!传送机由传送带和一个个的铁滚子组成。踩着前者,脚下不踏实;踩着后者,有可能滚动,而现在的坡度也很陡,估计在六十度。于是韩成友就在下面喊了:“不行了就下来,打赌也可以取消。”可是已经不能再下去了,只有前进!我踩着铁滚子一步步走了上去。快到时,传送机晃了一下,我踩着最后一个铁滚子上了垛子。下面一片喝彩之声,可是喊着让韩成友请客时却不见他了,最后大家在垛子后面找到了他:“耍什么赖呢,请不请客?”“请,但是现在还不行,没有发工资。”“你现在有多钱,全拿出来!”大家喊着要搜他的身,他拔腿就跑,却被吴长贵用铁钩钩住了衣领。大家捉住他、按倒在地,结果搜了一整也确实没钱。“没钱你和人家打什么赌呢?”“我想着他扛不上去。”韩成友被揪到了传送机旁,大家命令他也扛一个麻袋上去就算了事。不容分说,就把他按到了传送机上,同时两个人就把麻袋放在了他的肩上。“现在上吧!”但是韩成友连起也起不来,甚至连话也说不出,只想挣脱。于是两个人按住他,接着就启动了传送机,就这样,韩成友象个王八似地被麻袋压着上了垛子,全场一片笑声!
在这些同来的人中我能扛起二百斤的麻袋也不足为奇。这次招工和上次一样,能来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病免,可是我有什么病呢?不但没有,通过四年的临时工磨炼,我早已成了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而社会也需要我成为这样的人,以便到这里来接老一辈的班,也就是所谓的和工农结合。但是现在,社会又向我指出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那就是回复我原先的模样。社会用了四年的时间把我变成了如今这样,那么现在,要把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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